何昱深斜斜瞥著她,“你在說她還是說你自己呢?看你氣的。”
林瀲也不是對何昱深發的火,一下便又偃旗息鼓了,“…對不起啊,我就是心裡煩。林府這下肯定要把算盤打到她頭上了,可是她嫁誰都不會開心的。”
何昱深淡然微笑,似是不太認同,終究沒說什麼。林瀲抬頭望他一眼,忽然才想起來,“哎喲,看我,都忘了你要喝茶,來來。”說著伸手就拉住了何昱深袖子,正要轉身,聽見不遠處幾聲穩健的男人腳步聲,林瀲心下失笑,又有點好奇,這鳥不生蛋的小竹林,今天倒熱鬧。
“王爺,不要再走了,萬一正撞上了怎麼好?打不打招呼都惹一場是非!顏夫人出來找不見你,不知要怎麼急!”
“阿平,你先出去吧,我自己走走。”
林瀲一下沒忍住,當著何昱深的面就翻了個白眼。何昱深忍俊不禁,澤王爺怎麼得罪林瀲的?
林瀲差點就要沖出去假裝被澤王嚇到,把他趕回前面去,可想想自己現在和小何也是孤男寡女的,躲在竹林叢裡說不清在幹嘛。她倒沒事,人家小何可是全盤計劃想好了要娶心上人的呢,這時候傳出點什麼流言去,那位心尖尖姑娘誤會了可怎麼好。
這日也是事有湊巧,林瀲這邊遲疑著,那邊就聽見幾聲輕聲笑語遠遠傳來,竟是媞娜、阿嫣、阿堇和雯雯,四人從後山下來了,兩兩相伴著走在溪邊。竹叢裡的林瀲一怔,竹叢外的澤王也一怔,他身旁的阿平立刻噤了聲。
遠遠地聽見阿堇笑道,“剛才那個吳生倒是好笑,從哪冒出來的一個小公子,我們還沒說什麼,他看見生人倒像被我們輕薄了。還是他身邊那個小師傅穩重,誒?他說他法號叫什麼來著?”
沈嫣笑著搖頭,輕聲說了句什麼,其餘三人俱是變色,“大皇子?!”
四人繼續慢慢走著,沈嫣被簇擁在其他人中間,聽不真切她說了什麼。林瀲想,大概也是小何剛才那套推理——半僧半俗,遠離塵囂。
澤王安靜地望著溪邊幾個女子,眼神似是不捨,又似淡然。直到她們說笑著走過去了,阿平才輕聲開口,“王爺,可以回去了吧?”
良久,澤王問他,“她是不是又瘦了?”
阿平遲疑著,半晌才答,“好像,一向都很清瘦的。”
澤王搖搖頭,“她是累。我聽說,她們來是求子的。”
阿平在澤王身後默默無言,澤王輕聲說,“走吧。”然而他沒提步,望著一汪本是安靜的溪水,這兒那兒閃著陽光,無聲的歡騰,吵得很。澤王又說一聲,“走吧。”溪水鬧溪水的,他靜他的。再過一會兒,忽然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往前面大殿走。阿平連忙跟上。
兩人走遠了,林瀲一聲不響,拉著何昱深也出了竹林。
沈嫣的精舍離竹林不遠,林瀲沉默地走一段石板路,何昱深專心致志地數了一百二十七步,便到了。林瀲從阿堇的小偏房裡搬出來兩張流雲紋交椅,排在屋子前,自己開了屋門進去,又從茶案旁撐開窗子。何昱深坐在窗外,她在窗內泡茶。
何昱深笑道,“這倒像那種野外的茶寮,老闆在裡面泡茶備點心,開一個草窗,直接遞出來給客人。”
林瀲低頭泡著茶,“快叫林老闆,不然剋扣你點心。”
何昱深便低低叫了聲,“瀲老闆。”
兩掌高的窗子框著她,如同裱起來的一幅畫,畫中人低著頭看水,只是安靜的笑。水霧輕揚,蒸得屋裡一切都淡淡的。她脂粉未施的眉稍眼角一線飛起,雲鬢柔順搭在腦後。多少年了,仍是同一支木蘭簪子——她是個痴情的,只要能走進她心裡。
“瀲瀲…”何昱深掙紮一下,他不該此刻問的,他另外那邊還沒準備好。可是今天,他們走了一路,他們在竹林裡衣鬢廝磨,她在窗內如畫,他若是醉了魯莽了,也是可原諒的吧?“林瀲,我問你一個問題。”
林瀲泡著茶,沒抬頭看他。她知道他要問什麼,他們剛才一起見到澤王那一幕,他還能問什麼。她不想騙小何,但這事關於阿嫣的清譽,她也絕不能說。“你能別問嗎?我們就安安靜靜喝杯茶。”
“你知道我要問什麼?”何昱深輕聲說。
“連這個都別問。”林瀲的聲音比他更輕。
茶在煮著,林瀲轉到素絲綢屏風後拿個楠木盤子捧茶,出來的時候順手把屏風推開了。何昱深的目光赫然一震,屏風後是個楠木衣櫃,旁邊一座尋常不過的梳妝臺,臺上一面銅鏡,銅鏡之上掛著一幅畫。遠景連綿高山,川流瀑布,近景紅楓入溪,潺潺而去。
好多年前了,母親曾微笑著對他說,那日她送了一幅名家的畫給他未來妻子。何昱深明知她說的是林家大小姐,還是孝順地哄著問,什麼圖。“《秋山步溪圖》,高山流水,長歲相伴。”母親拉著何昱深的手,和他玩笑,“吶,去找吧,找到這幅圖,你的有緣人就找到了。”
林瀲捧著茶出來,遞到何昱深面前,笑道,“沒找到點心,你那聲瀲老闆白叫了。”
何昱深接過茶來,喉嚨裡堵著,說不出一句感謝。微濕的眼望向房裡那幅畫,“那是…”
“《秋山步溪圖》,長姐給我陪嫁的。這次帶了來,正好換下那觀音圖。”林瀲垂眸溫柔一笑。阿嫣在林府東苑的時候,這圖在她房裡掛過,後來林淵放進了林瀲的嫁妝裡,林瀲一直掛在自己房裡,每每望著它,總是後怕。過往這些年的每一步都似有安排,哪一步差錯些,她和阿嫣都有可能就此擦身而過,一生無緣。
何昱深感慨地望著那圖,林瀲也感慨地望著那圖,暗自許願,自己不必高處俯覽眾山小,也不必盤根錯節枝葉茂,只要有此生所愛的一個紅顏知己,如落葉流水,能一路相伴,便此生足矣了。
一人一杯熱茶,在溫煦的陽光下,熱茶隔著茶碟子暖著手,是舒服的。林瀲抱著茶碗,仰頭閉上眼睛,讓陽光透過層層竹葉的清綠浮在她臉上,遠處梵鐘響起,悠長清遠,那是佛祖對世間的祝福。
何昱深默默望著她安靜攏著光的側臉,“林瀲,我沒有問題了。”
林瀲閉著眼睛微笑,“謝謝你,小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