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遇到我不在,小四在的話,你直接找他也行,我看你們二人棋力相當,對弈起來頗能長進。小四這麼多年都只跟我下棋,我又不想把他嚇走,總是下得不溫不火,讓他無聊得緊,你上次那局,讓小四也回味了許久,還踏踏實實鑽研了兩日棋譜,與我揚言絕不會再輸。”
說到興起處,太子便滔滔不絕,這是常態。
你不欲打斷,只是在一旁含笑聽著。在適時的時候,出言點綴一二,比如此刻——
“長頤回去之後,也頗鑽研了一番那日對局。”
太子興致更起:“哦?不知有何心得?”
你赧顏一笑,略帶些自矜道:“心得許說不上,但若再下一次,恕長頤失禮,我依然不會輸四皇子殿下。”
太子哈哈大笑。
這是太子喜愛的性格,謙遜溫和中夾帶一點自矜和耿直。太子府的人都是這個樣子。
你是有意這樣講的,但難得一次,內心深處也確實是這樣想的。
輸給權華?你不願意。
太子忽而又輕嘆一聲:“可惜,今日小四外出,不然便可一飽眼福了。”
你只是含笑,沒有應聲。
心中,也沒有十分可惜。
太子收回目光,讓你安坐:“不過也好,昨日小七被派到我府裡學習些禮樂知識,看這天色,應該快要下課了,稍後你們兩個對弈試試,如何?小七雖然年紀尚小,但若論棋力和天賦,或許還比小四高些。”
你欣然拱手:“聽憑太子殿下吩咐。”
這正是你來此盤桓的目的,你的正事。
至於與權華下棋,至多隻是一個敲門磚罷了。
七皇子權裕,不過九歲稚齡,正是頑劣心性、不服管教的年紀,前日在宮中怠慢了講學的老師,屢教不改,於是又被送來太子府教養。
這事以往曾有先例,或早或晚,總會再次發生,便成了你籌謀的第一步。
“長頤素來謙和,宮內與我對弈時也頗審慎持重、謙恭有度,但那日與小四落子,卻忽爾棋風淩厲,寸步不讓,頗有些殺伐戾氣。”
太子似是漫不經心地在說,面上仍帶著和善溫吞的笑意,語氣也是柔和含笑的,目光也未聚焦在某處,只是看著湖面方向,讓你能強烈地感覺到,太子是刻意不看你的。
那話尾有未盡之意,於是你並未開口,仍靜靜地、謙卑地虛虛望著太子。
太子淺抿了口茶,繼續展著笑:“以往只有小四能給我這種感覺,今日終於找到一個與他旗鼓相當的。”太子轉而望向你,“或許,長頤能成為小四的知音……也說不準呢。”
這話頭轉得著實猝不及防,你剛醞釀好的應對忽然便沒了落處,一時陷落了進退不得、無言以對的窘境,但不能一直這樣,於是這窘境在你面上迅速轉化為了苦笑。
你苦笑著道:“太子殿下說笑了,長頤為人臣子,如何能與諸位殿下比肩。“
進退知度,就是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兒,這是在朝廷中明哲保身的基礎,也是在此時迴避風險、化解尷尬的絕妙藉口。
太子聽到了,笑容也漸漸淡了,他繼續望向湖面,繼續道:“小四啊,他並不像是一個皇子,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殿下。我與他相處,總如平凡的兄弟一般,這麼多兄弟裡面,我最喜歡、最心疼的都是他,他從小就被視為不祥,被宮裡放棄、驅逐,沒有人願意接近他,我雖然偏心照顧他,但我只是兄長,我與他全然不同,很多時候我都不能理解他,所以,他一直很孤獨。“
“只有那天,他與你對弈,棋至中盤,那種神采,是我從未見過的。你們無論是棋路還是風格,都十分接近,那種棋逢對手之感,只有相似的人才能下得出來。我下了這麼多年棋,透徹不敢說,但多少得其一二。那種同類的感覺,與棋理無關,我看得出。“
“所以啊,長頤,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幫幫小四,你不需要為他付出任何東西,你只要,能做他的朋友,讓他知道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人能解他的心意。我知道,這個請求超乎君臣之外,所以你不必立刻答複我,只要在適當的時候,你能記起我這一番肺腑之言,我便十分感激了。“
太子的語氣始終平和,越到後來,越是懇切。
這確實是一個兄長在為自己的弟弟擔憂,不是一國太子在試探自己的深淺。
想明白了這一點,你該松一口氣的,但不知為何,這一口氣卻未真的松下來。
與權華做朋友,就算是什麼都不必付出,也總歸會付出些什麼。
可你並不懼怕付出,你遲疑著,只是因為權華總是你的變數,有權華在的地方,事情就會脫出你的掌控、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當一切進展都變得不穩定,甚至連你自己都不穩定的時候,你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權華總是會影響你。無論是白色的,還是黑色的權華。
那日手底下赤裸而流暢的肌肉線條又驟然閃回在你的腦海裡,你呼吸一滯,指尖熾熱的觸感縈迴不去。
你在衣袖間微微攥了拳,垂眸控制自己的呼吸。
幸而太子沒有察覺你的異樣,因為七皇子權裕正從湖的另一側跑來。
你就這麼錯失了回應太子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