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非也。”裡長摸了摸鬍子,眼中盡是通達世事的精幹。
“大人若下了命令,在下自是無不遵守的道理。只是小人方才說過,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以氏族姻親維繫著日子,多少年了都是如此。那這位‘故友’若要入土為安,該入在哪個宗族的祖墳裡?抑或是單闢出一方墳地,可若無人祭掃,不出幾年封土便會被掩埋在雜草裡,那這長眠之人,不也就成孤魂野鬼了麼。”
裡長頓了一頓,複又向縣令拱手道:“敢問大人,可否透露一二這棺中之人的姓氏身份?若有同姓的氏族,或許可當做旁系親故入了祖墳,此後能時時有後人看顧祭掃,也算是告慰逝者的在天之靈了。”
此言畢,縣令沒做聲的看了看錦衣衛,而錦衣衛又都看向了夏綾。
往根上說,移墳這件事從一開始,就不是件能大張旗鼓辦的事。到了地方上,錦衣衛和縣令也只是心照不宣,知道要辦的是個什麼事,但具體到要葬的這個人是誰,雙方皆十分謹慎,緘口不言。
更別說在裡長這裡,對千裡之外朝廷上的事,平頭百姓又到哪裡知道去,只能是一頭霧水。
裡長此時才將目光落到夏綾身上,他有些意外,這個方才站在不起眼角落裡的姑娘,竟是真正是話事人。
夏綾已明白了裡長的意思,開口道:“她姓傅,就是在這裡出生的人。”
“傅?”裡長怔了片刻,旋即撫著茶盞道,“可是我們村裡,並未有姓傅的人家……”
話音未落,卻忽聽裡長夫人開了口:“姓傅嗎?”
裡長皺了皺眉,輕斥一句:“怎麼這樣失禮?”
夏綾搖搖頭,平聲道:“但說無妨。”
婦人臉色一紅,搓著手低聲說:“從前村裡是有一戶人家姓傅的,這個姓氏在我們這是個小姓,人口不多,但他家人勤快又和善,鄉裡鄉親間處的也很融洽。我記著他家應該是有兩個孩子,大的那個阿哥叫傅松,小一點的是個女孩,我們那時候還常一起玩來著,她叫傅……傅什麼來著……”
夏綾的心陡然跳的快了起來:“傅薇?”
“啊,對!傅薇,我們都習慣喊她傅家小妹。”婦人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亮,可當看到外面停著的靈車,眼神不由得又黯淡了下來,“人還這麼年輕,怎麼就……”
夏綾急著追問到:“那她家裡可還有在世的人?哪怕是同宗旁支的都行。”
婦人卻搖了搖頭。
“小妹你有所不知,我們這個村裡的人,大多都不是出生在這裡的。”說到此處,婦人的神情中多了絲哀傷與憤恨,“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有夥倭賊到村子裡來劫掠,整個村子幾乎被那群強盜殺光了。活下來的人,若是還有親眷的,就被遣送到親眷那裡,沒有親眷的……其實也就是幾個女孩子,被官兵帶走,大概是去給軍戶配婚了。”
婦人略頓了一頓,繼續道:“我舅公家在泉州府城,我便去投奔了他,長大後嫁了我家男人。這些年來,官府在沿海衛所駐紮的官兵越來越多,倭寇不敢再那般張狂。有了太平日子,我們這邊又有港口,能找到活路,我們一家便全都遷回來了,這個村子裡好幾戶人家都是我這種情況,大家見了面還都能叫出名字來。但傅家小妹……她家實在沒什麼活著的親戚了,當年便是跟著官兵走的那一撥,不成想,再見面便是這般光景了。”
聽婦人說完,在場之人無不沉默。裡長看了看妻子,長嘆一聲道:“既是同鄉之人,沒有理由不落葉歸根。那我去把村裡人都叫來,大家一起商量一處安葬之地吧。往後若遇到個掃墓祭奠的日子,大家也都掛念著還有這位傅家小妹,也都去她的墳上看看。”
村裡人聽到訊息,都陸陸續續的趕來了,有剛下漁船的男人,有在家縫補的女人,攜家帶口,在村子中的祠堂聚的滿滿當當。
其中有幾個婦人,同裡長夫人一樣,都是曾經過那場劫難,嫁人生子後又回到村子裡的。聽聞是傅家小妹回來,都要過來見上一見,待看到了舊跡斑駁的棺木,又忍不住暗自垂淚。
男人們在外面商量事情,裡長夫人並幾個女人帶著夏綾到後堂安坐。幾人皆是四十幾歲的年紀,若傅薇還活著,便也會如她們一般。幾人看著夏綾,便也如看著自己的兒女那樣,滿目愛憐。
裡長夫人拉著夏綾的手問到:“小姑娘,我們方才未來得及問你,你是傅家小妹的女兒麼?”
夏綾想了想答:“我算她半個女兒,她是我姨。”
又有人問道:“那傅家小妹可有夫家?怎麼,就這樣一個人回來了呢……”
夏綾啞然。不怪乎遷墳的事,當初從寧澈到閣部,沒有一個人贊同。現下即便是到了鄉野,對一個獨自返鄉落葬的女子,人們也常報以探尋的目光。
思索片刻,夏綾誠懇道:“我姨這一生,過得很不容易,但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回到這裡。她走了很長很長的路,才終於回了家,也請諸位姨母不要再過問她的過去,只是些引人傷懷的事罷了。”
裡長夫人的眼眶卻倏而紅了,她用袖口拭了拭淚道:“一個孤女漂泊在外,這其中會有多難,我都不敢再想。我們不問了,她回家便好,回家便好。”
不多時,裡長回來,對夏綾拱了拱手道:“姑娘,我們商量出了一處適宜下葬的地點,還想請你定奪。”
夏綾站起身來:“您請講。”
裡長引著夏綾往外走,在海邊開闊處,指著一處較高的海崖說:“在那朝海的高處,有一座百家衣冠冢。這是幾十年前那場浩劫中倖存的人,為祭奠死於敵手的親人共同建立的。我們村子的人,每到祭掃的時節,都會去那山崖上燒柱香,以告慰那些同胞的在天之靈。我們想,那座百家衣冠冢間大概也供奉著傅家叔伯和兄弟的英靈,傅家姑娘若是葬在那裡,大概也會安心的吧。”
百家衣冠冢。
夏綾朝那座山崖上望去。崖壁危峰兀立,海水捲起白浪拍打著礁石,潮聲澎湃,經久不息。
“好,那便就是那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