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上鐘義寒先前的那封奏疏,“楓露嶺”三個字幾乎要呼之欲出。
很快,不知從哪裡傳出的流言如蛛網般在言官之間開始迅速蔓延滋生。推杯換盞時,同窗故舊間,人們自以為隱秘的交談著從未被世人所知的宮廷秘辛。生下皇帝的那個女人,她仇視著宮廷,仇視著先帝,也仇視著與她骨血相連的那個孩子,她的怨氣被壓在楓露嶺下久久不能逃脫。
於是,有幾個膽子大的率先站去了對立面上,上書稱為保國祚,傅娘娘的靈柩不能遷入皇陵之中,龍脈國本,經不得怨氣載道。
內閣緊張的如同一根繃緊了的細線,如履薄冰的將奏本呈送禦前,預備著一場血雨腥風的到來。可誰知,乾清宮內依舊沒有動靜,照樣留中不發。
皇帝態度的曖昧模糊,讓觀望下場的官員又聞到了新的風向,跟風阻止移陵的人竟越來越多,兩派竟有了分庭抗禮之勢,新仇舊怨疊加在一起,口誅筆伐上越發戰勢酣然。
就在這場罵戰發酵到第三日時,皇帝突然一道中旨下到了內閣,命將其生母的靈柩移出京城,傳送回其故籍福建。
此時一出,打口舌戰的兩派不約而同的都噤了聲。且不說自開朝百年來,從未有宮妃葬回原籍的先例,便是在民間,也未有子女將父母安葬兩地的不賢不孝之事。
這無異於皇帝親口昭告天下,他已自絕於母族,他的身份在皇族宗譜中會永遠留下一個陰影。
也就是在這一天的夜晚,楊懷簡終於在乾清宮見到了已多日不朝的景熙皇帝。
禦書房內,寧澈獨自倚靠在雕工繁複的龍椅靠背上,臉色涔白,額角被花紋硌到的地方讓他覺得有些疼痛,可是他並沒有興致哪怕多挪動一分。
聽到衣袍曳地的聲音,他才了無生意的緩緩抬起了眼皮。
“老師。”
喑啞的氣息撚動著桌案上的燭火跳抖一顫。
“陛下。”楊懷簡行過禮後站起身來,燭火映照下,他的須發皆斑白似雪。
寧澈牽了牽嘴角,慘笑到:“辛苦老師了。盧閣老那個脾氣,沒少讓老師為難罷。”
楊懷簡搖了搖頭,回問到:“陛下何苦,要自導自演這樣一場戲碼呢?”
寧澈答:“這是我能想到最快的,既不動搖朝廷秩序,又能達成目的的方式。老師,我改主意了。她不能葬進皇陵,我要送她回家。”
他將手搭在朱墨尚未幹涸的璽印之上,望向楊懷簡道:“老師,您要是想罵我,就盡管罵吧。我都聽著。”
楊懷簡輕聲嘆了口氣。
“陛下,您可知道,這樣做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我不願想了。”寧澈坦白道,“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之後的事,畢竟都是活著的人之間的爭執,只要人還活著,總歸能解決的,不是麼?”
楊懷簡喟然道:“為君不孝,陛下將如何以德服眾,為天下之表率?”
寧澈反問:“敢問老師,何為孝?”
“禮記有雲,孝子之養老也,樂其心不違其志。”楊懷簡緩聲說,“先帝盡其畢生,扶大廈之將傾,挽社稷於安穩。陛下如今所為,如何對得起先帝重託?”
寧澈駁到:“老師談孝,為何只言不違父志為孝?若我遵了父志,卻違背了母親時志向,那我究竟是孝還是不孝?”
為君數年,他不是沒有跟自己的老師針鋒相對過。他本不認為,是非對錯應當有個定論,不過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但這一次,寧澈卻有些心虛。究其原因,是因為他一度也曾是這個王朝秩序的維護者,認為女人應當從服於男人,宮女應當從服於君王。他也曾渴慕她們能用屈從與柔順,偽裝自己片刻的虛榮,而後再心安理得的告訴自己,這本就是他應得的。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他不得不承認,他錯了,這世上的許多人都錯了。這一次,他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上。
寧澈垂下眼眸,目光落到桌案上鋪展的那一紙字跡熟悉的奏疏。鐘義寒的這封奏疏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露骨,將傅薇曾經所受到的那些不公曝露於白日之下。
他通篇只說了一件事,一位母親的遺願,是祈盼能夠魂歸故裡——世人為母所生,為母所哺,母志豈不堪比重於父志邪?
這句詰問落在寧澈耳邊,振聾發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