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幾年前就遮蔽了對方,再加上最近心裡又很多事,有時候想直接把對方拉進黑名單,有時候又想看對方在打什麼算盤。當然,父親一時興起的事沒有少做。
“你到底想幹什麼?”時隔三年多,他第一次回複他的訊息。
在比利時繁忙的父親居然秒回:“關心你啊。”
他丟開手機。
晚上在微信上遞交材料的時候,他發現父親又給他發了一條訊息。
父親:我老了,也想安穩一點。
他沒有回複。他是不會當真的。
他只是與同學交涉完畢後,發了會兒呆,然後開啟旁邊的櫃子,取出一疊陳舊的稿紙。這是當初他扔進垃圾桶,她又撿回來的東西。他把它從家裡帶出來,放在寢室裡。
扔掉的東西,他一向不會再要,但也許這是例外。
他回想那時她把這疊稿紙遞給他的場景,那是上個學期,他們吃完火鍋,他送她回去時,她從寢室拿來的東西。他想起她那時炙熱的琥珀色眼眸和泛紅的臉頰,那天她穿著白短袖和牛仔褲,領口處印著一顆淡藍色的小花,像一朵含化的雪。一切美好經過記憶修飾,已經足夠使他每每想起都不覺露出微笑。
然而回憶就是回憶,剝落夢般的外殼,現實裡暴露出他寢室裡的書桌,一盞臺燈亮著。寢室僅一個人,安靜得如同自成一個世界。他睜著眼,望臺燈上蒙霧般的薄灰。
他並不抗拒現實的變化,這是無法避免的。只是他心裡空空的——他也在不可避免地惋惜。
好久後,他垂下眼睛,開始慢慢翻看。每一個字都是眼熟的,他幾乎能背下來,因為修改了太多次。
書裡的每一個字都關乎“自我”,因此每一個字都在講述,當初在書房,在學校,在不同的天氣與情緒裡,不同年齡的他究竟懷著怎樣的祈禱與祝福寫下這些故事。曾經的“他”花費多少年,寫滿二百多頁紙,只為告誡此刻的他,“自由”才是屬於他最好的歸宿。不要輕易憎恨或愛上一個人,而如果憎恨了,就不要輕易原諒,如果愛上了,就要預料好分離或遺忘的結局。
那時的他寧願身體的某個部分一輩子逗留在往事裡,只為時刻銘記那些痛苦,由此保持此後的安寧,也保護自己。
而現在,他已經努力去改變自己,卻發現更難的是與他人同頻,而他不願意為自己的需求去改變她。愛可以撫慰傷痕,但它本身可能也是困境。
下雨天。
他撐著傘,在教學樓前等她下課去吃飯。每個星期臨近中午的這節課,她總要遲幾分鐘。
最近總是連綿不斷的雨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
他落下視線,看見一隻花斑小貓出現在花壇邊,渾身濕漉漉的,黃黑的團塊斑點融化在雨水中,尾巴也耷拉下來,走路遲緩。他走上去,確定是鮑勃。明知道是下雨天還走在外面,也只有它了。
他記得附近有個貓窩,就在一棵榕樹下面,就胳膊夾著傘柄,雙手抬起地上的小貓。它全身的毛都搭在背上,沉甸甸肉乎乎的一個,帶著體溫。它僵直著四肢,垂成長長一條,像一匹麻袋。它一點兒也不反抗,但他也盡量不掐疼它,把它拎到了榕樹下的貓窩裡。
貓窩裡有一塊毛巾,志願者會定期更換。他蹲在地上,拿出毛巾給它擦盡。它終於想起什麼,自覺地渾身打顫,雨水四濺,飛到他褲腳上,他稍微退開些。它這時抬頭看他,露出睜大的琥珀色杏眼。
澄澈的,純粹的,又愚昧的眼睛,世界似乎還未與它産生交集。
他的傘支在背上,撐開一個深色的圓圈,和貓窩共同圍了一座小城,鮑勃坐在小城裡。
他凝望它,終於低頭笑。
他其實不太喜歡貓,因為母親養了貓。但他也許喜歡鮑勃。
“你說,我等多久,她才會過來?”他摸摸貓頭。
雨什麼時候會停。
他理想的生活如今多了一部分,他想掙足夠的錢,不用太多,恰好就行。他失去了自由,那是他曾不顧一切渴求的東西,可他想守護她,把她養起來,像一條魚住進水藍色的魚缸,在陽光下游動,對他吐泡泡。她可以只有七秒鐘的記憶,隔著水與玻璃,對包含他在內的整個世界不斷地記憶,又不斷地遺忘。
他想,雨停了,她就會走向他了。
“……王朝和。”
他回頭,看見她撐著傘,遠遠地從教學樓走來。
他抬頭看她,眨眨眼:“那麼快。”
她頓了一下,慢聲說:“離下課打鈴已經過去五分鐘了。”她視線低下,大概發現了他腳邊的鮑勃。
他拍拍褲子站起來:”走吧,我們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