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欸”了一聲，捨不得地憤憤：你幹嘛把鵪鶉蛋吃掉！
他頓一下，說已經冷透了，再冷下去就會難吃。
她去火鍋裡找了一個鵪鶉蛋，小心翼翼埋進自己溫暖的川崎醬碗裡，但讓它露出：繼續吧。
……舅舅小時候不喜歡學習，便主動地提自己去外出打工，供媽媽讀書上大學。舅舅去外面當學徒，做拉麵，做飯很有一手，深得師父的信任，聽說差點就要他娶自己的女兒繼承面館大業。但後來有一天，他忽然說自己不幹了，他要去攝影，成為第二個斯特裡克蘭。他把川崎醬薄薄一層塗在玉米上。
然後他就把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敗光了。以前的面館女兒早已嫁人，面館也被他人繼承。他一時找不到工作，還窮到付不起房租，就暫時來找他姐姐住幾天。
小孩這時認識了舅舅。那時小孩剛上初一，媽媽提醒小孩，舅舅人挺好的，但別被他帶跑。小孩一開始很疑惑，直到發現舅舅無時無刻不在發揚他那點理想主義的光芒。他嘲笑小孩老大不小了只會煮泡麵，包圓了小孩的一日三餐。他會做各種面，刀削麵，拉麵，寬面，蝴蝶面，還有各種湯底，澆頭，配菜，紅燒肉，大排，魚片……他偷看了小孩的作品，說這不是很好嘛，都打動他了。陳憐，你知道自己的作品能打動別人的感受嗎？真的很幸福。
舅舅還總是給小孩講他年輕時走南闖北的故事。照片被一家有名的雜志社採用了，他得到一大筆錢，就去一直想去的小酒館裡喝橘子酒。他總是強調那酒多麼多麼好喝，把酒館主人都喝成了朋友，還把小孩帶到那酒館前，指給他看，但又強調小孩還沒成年，不許去酒館，非常可惡，讓小孩一度很渴望去嘗嘗味道。
小孩想自己這一生一定要去寫作，不得不去寫作。他在舅舅的鼓勵下去投稿了，雖然沒有成功，但舅舅說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投稿，不中很正常，可以繼續修改，他自己每一次投稿也不知道要多少次才能成功。所以小孩就一邊學習，一邊抽時間寫作。
可是後來，媽媽發現了小孩的作品。小孩很天真地說以後想當一個作家。媽媽非常憤怒地找到舅舅，狠狠扇他巴掌，說如果你真的心裡有我這個姐姐，如果你真的愛你的侄子，你就不該讓他走你的老路，過你那種房租都交不起的日子。舅舅卻發揮了他一貫的理想主義精神，告訴媽媽，她永遠不知道日複一日燒同幾個菜，那種熱情和生命力被磨滅的感覺。
舅舅問小孩，你自己選，你要選哪一個。小孩問為什麼不能都要啊，舅舅說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如果無法成為控制時間和自我的強者，就無法在一件事上取得突破。可是你這個能泡泡麵就不去做飯的懶家夥能做到嗎？你只適合一心一意做一件事啊！況且，為什麼非要急急忙忙榨幹自己，無所事事難道就不重要了？
……但小孩是一個只會煮泡麵，物質上沒有受過缺乏的家夥，他覺得自己要“活著”都費勁，還談什麼“生命力”。他那天支援了媽媽，但告訴舅舅他不會放棄寫作的。可這好像無濟於事，舅舅大概是傷心了，晚上就離開了小孩的家，說是去西藏拍雪，但再也沒有回來。舅舅趕上了暴風雪，失蹤了，到現在還沒找到，只是在客棧留下了他的相機。那是他最珍貴的東西，如果不是死亡，他一定不會落下的。所以，我……小孩想，他舅舅大概是死了。玉米這時被吃掉了。
但小孩還在生活。他堅持著寫作和計算機。小孩其實只是小學時因為數學比較好，才莫名其妙被推入了計算機培訓班，開始了與它的不解之緣。小孩成績很好，沒有誰會拒絕對自己好的東西，因此他還挺喜歡學習，覺得解題很快樂，直到高中，小孩加入了計算機的競賽班，才發現，欸，事情不太對勁。
比自己優秀的家夥太多啦，而且競賽班裡需要一直競爭，一直比較。學習變得不快樂了，小孩就覺得，人的生活本不該這樣。
但那時，小孩覺得自己至少還有小說，跟別人不一樣，這是他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改變的底氣。計算機不是他自己選擇的，但小說是他的淨土，一旦進入創作，就會感到自由。計算機失意了，他就在每個早晚自修抽時間，把一直在寫的小說反複修改。後來他再一次去投稿，可惜失敗了。小孩這時發現，自己的淨土並不純粹，寫作也不可能逃離社會的評價體系，它只是另一條漫漫無期的競爭之路。
“這裡的故事，你知道的，”他說，“小孩去了那個酒館，被那個可惡的老闆嘲笑，然後喝了橘子酒的飲料。”
而自那以後，小孩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寫小說，因為它也在傷害他，它背叛了自己。他不想再思考了，只知道自己在面對高考這種轉折點時，沒有資格去追求任何東西。他開始拼命學習，他的成績確實提高了，競賽還經常得第一，但是競爭和比較卻沒有停止，班裡的同學比完跟校外的人比，世界上永遠不缺比自己厲害的人。
如果小孩沒有在最後的比賽中獲勝，這將是另一個故事。好在他成功了，保送進了一所大家覺得很好的大學。高三畢業的暑假那年，他花了一個月去打工，然後拿自己賺的錢去窮遊，然後他發現硬座十幾個小時真的很難受，但是這個世界又是如此大，它無窮的瑰麗讓人沉迷。最後一站是西藏，他報名去那裡做草方格的志願。但他真正想要做的，是去看看舅舅曾經踏足過的雪山，他住過的客棧，體驗他的生活。他帶著相機，走上了那座雪山。臨走前，客棧裡的人告誡他，這裡有一個山神，要敬畏每一片雪花，如果明知是錯誤還要將雪球扔進深淵，就會引來神的震怒。可他那天就是很奇怪，他想要跟全世界對著幹，就偏是故意扔了一個雪球下去，於是巧合發生了，他也遇上了暴風雪，從山崖上跌下來。
他被埋在雪裡，四肢都無法動彈，他忽然想如果自己就這麼死了，他的人生該是怎樣。對死亡的恐懼，讓他思考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他一直以來到底在做什麼。好在他被人發現，及時得到醫治。他醒來後，對在旁邊流淚的媽媽說，他要轉專業。
他想，如果人活一場是為追求意義，他還有其他自己更想做的事情。社會的評價只是一種標準，他還可以自己定一種標準，這是他的人生。可是那時他並不知道，人只能透過他者來確認自己的存在，沒有他者就無所謂“意義”，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可實施的完全的個人標準。所以逐漸地，他才發現完全立足於自身的標準是件困難的事情，這需要足夠頑強的內心和堅定自我正確的理由，這意味著他要不斷和社會的標準去碰撞，丈量，而他實際上並沒有脫離社會的勇氣，能力和決心。在周圍人都遵守社會標準的空間裡，規則還意味著一種壓迫和責任。
他知道自己此生不得不受社會的捆綁。世界上也許已經沒有值得他在乎的人，但他終究無法承受良心的譴責，選擇回歸這條眾人都在行進的道路。不過這次他做足了準備，如果人生怎樣都無法逃離競爭，他就要從這一秒開始過上渴望的生活。他覺得外界的很多人會不知不覺輕易地傷害他，所以他要對自己很好，把那些傷害彌補回來。他開始堅持每天鍛煉，按時吃飯，保持七到八個小時的睡眠，因此擁有健康的身體；他努力學習但不會過度，保持看書的習慣，樂意時就寫作，允許自己偶爾打遊戲。他對自己好，所以用理性寬容自己的感性，容許自己的沖動，並用理性為即將帶來的傷害預留好空間。由此，他獲得了似乎最接近於自由的生活，並想借它獲得幸福。
而現在，他就走到這裡，跟你吃火鍋。
“我終於明白了一個事。”
她聽完他的“故事”後說。
“什麼事？”
她垂眸說：“明白我必須告訴你，我無法說服你，王朝和，因為我也無法說服我自己。”
“我能理解你對生活的選擇，對自由和幸福的追求，但你的烏託邦並不存在，世界上就是沒有永恆純粹的愛，無論是寫作還是我。”她低聲說，“即使真的有，它也在我的認知之外。你可以選擇拋棄我，但我必須要告訴你，我沒有純粹地愛你。”
他垂下眼睛，手指摩挲著筷子，火鍋的熱氣還在不斷升騰。他最後輕輕笑道：“沒關系，我不會拋棄你的，我早就知道。”
“可是，”陳憐說，“我已經看過你的小說了，王偵探。”
他呆了一下：……啊？
隔著熱氣和香味，她注視他熟悉的眼睛，那雙所愛之人的眼睛。她感覺無數的情感在體內湧動，它們共同發出的是一個聲音，追著說要飛奔過去，她於是解開肉.體和界限的束縛，對他微笑：“所以，讓我成為你永恆的讀者吧。就算你不相信別人，覺得感情容易消逝，那你一定相信你的寫作吧。只要你不放棄你的理想，我就不會放棄你的聯系。”
“比起愛情，閱讀很容易，不是嗎？”
他一直覺得，愛是脆弱的，它敵不過私心；它是短暫的，終將迎來消逝。然而他經歷了無數次的拋棄與背叛，爺爺奶奶，父母，寫作……他不得不渴望缺失的東西。他要的不多，可是又太多。無根漂泊的他原本只是渴求著一份有足夠安全感的聯系，將孤立的自己與世界連結，可是她卻給了他意料之外的東西——比預想中更悠長，更純美。
他愣愣地看著她，然後就這麼睜著眼，流下淚來。
……“永恆的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