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約尚未答話，只聽南珠道：“她要喂什麼，便喂什麼，我不怕。”自從蕭傷離死後，她本欲自盡殉情，奈何求死不得，日子一長，求死之心便淡了。整日價只覺神思恍惚，身子飄然如在雲端，時時看見蕭傷離便站在她對面，微笑著朝她招手，一如初見時明朗模樣。
時日一常，便只當他果然已和自己相伴了十年，從未離去。這十年，只覺前所未有的歡喜。
這夜忽見華約，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悲傷，才隱隱記起前事，心道：“離哥明明沒死，她又怎說他死了？”“你記錯了，他十年前就已死了，死在你的懷裡，你忘了麼？”“不，他不會死，他那麼厲害，那麼年輕，怎麼會死？”“比他厲害，比他年輕的人都會死，他為什麼不會死，況且，還是因你而死，你不記得了麼？”
腦海中千百種聲音同時響起，她只覺如墜五裡霧中，分不清是夢是幻。此時被華約打了掌，喉嚨一腥，嘔出一口血來，只覺身子忽的從雲端墜下，周遭的窗欞、燈架、地板、門扉已變得真實起來。
旋即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他已經逝去十年了！
思及此，只覺心下一痛，眼淚簌簌而落：“他死了……他果真死了……是為我而死的……為我而死的……”
華約從她口中聽得真相，一時心灰意懶，只覺星辰暗淡，山河失色，世事索然無味。也無心去管他是為南珠而死，還是被南珠害死，只微微轉過身，背起玉雕，喃喃道：“夫君，我來遲了，這十年，你一定很寂寞。今日，我便帶你回家去，從此我守著你，再不分離。”
那玉雕本是從極北苦寒之地尋來，寒涼入骨，她背在身上，只覺渾身冷透，不多時，漆黑的發上已凝了薄薄的霜。
沈夜雨心中感到一陣悲傷，但心中惦念南珠，便上前幾步，問道：“華姑娘，你適才給公主吃了什麼？”
華約淡淡道：“‘蝕心丸’，每月十五，身子便如被千隻蟲蟻啃咬，痛癢難當。”頓了頓，又道：“一直到她死去那日。”
她曾告訴蕭傷離：“世間上，人的性命是第一個可貴的。”是以，她這一生救了成千上萬個人，卻從未害過一人。南珠是第一個。
十年前，有人送了金銀珠寶給她，告知他蕭傷離已死的訊息，她便暗暗地恨，只巴不得立刻飛到京城帶他回家。奈何彼時已懷了孩兒，她爹爹的至交好友，也就是後來蕭別情的師父，無名道人勸了她一句，說待孩兒生下來再去也不遲，若她在路上遇到危險，母子雙雙殞命，想來蕭小兄弟在天之靈，亦不樂意。
提及孩兒，她很快冷靜下來，心道：“這是我和夫君唯一的孩兒，我不能因一時之恨而害了他。”
無名道人逍遙塵外，本不理世俗，但念及同他爹爹的交情，又見她年紀尚輕，雙眼失明，此後孤兒寡母度日艱難，便將她同那些金銀珠寶一同帶到千裡無人的梅花崖之上。這梅花崖本是無名道人清修之地，她母子來了後，無塵道人便將此地讓給她住，自己遠遊在外。
這無名道人心地倒也好，臨走時，費盡苦心尋到三名又可靠，又老實，又善良的丫頭上崖來，要她們服侍華約，直到她生産完，坐滿了月子方才下山。此後，又叮囑了門下弟子，每月初一送一個月的吃食上崖來，切不可斷。待安排好一切，自己揮揮佛塵走了。這一走，便是幾年，有時他若路過此地，也肯來崖上看看她母子倆。
華約在梅花崖時，日日念著蕭傷離，對南珠恨意漸增，便研發了許多狠毒藥丸，可教人五髒俱裂，瞬時華為枯骨。十年後，她離開梅花崖時，只覺這藥丸太過狠毒，便將其銷毀了，只帶了“蝕心丸”，天底下並無解藥。
沈夜雨一時愣住了。一邊是他此生唯一要守護的人，一邊是救過他性命的恩人，他只覺一生中從未如此為難。原來，這世間之事，不是非黑即白。
他正犯難，南珠見華約將玉雕負在背上，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只覺心裡空落落的，似乎全世界都已將她拋棄，留她獨個兒在深淵中。
她忽然發足奔上，一把拽住華約，瞪著眼睛道：“不許你搶走他！”
南珠自幼習武，功夫比之華約強上許多，她一怒之下，氣力便增，任華約如何發力，皆掙脫不得。兩人抱住玉雕，死活不肯撒手，沈夜雨見華約身子顫抖，似已支撐不住，於心不忍，正欲上前，卻見南珠瞪著他，說道：“你就是這樣保護我的？”
南珠這句話似乎施了魔法，頃刻間將沈夜雨定住，一動不動。
趁著此時，南珠一掌拍在華約左臂上，華約本已身心俱疲，得知蕭傷離的屍體被藏在玉雕裡，大悲之下，只覺渾身乏力，此時便是一個小兒亦能將她打倒在地，又豈能承受南珠這一掌？
她斜斜向地上歪去，眼見玉雕將要隨著自己摔倒在地，忙伸手抱住他，生怕摔壞了他，摔疼了他。這玉雕本極冷，極重，無異於一塊巨石砸在人身上。華約只聽身子發出“咔嚓”聲響，肋骨已被砸斷了幾根，身心俱痛，不由得噴出一大口血來。
玉是白的，血是紅的。
她此刻已失了求生之志，伸手緊緊抱住玉雕，在他耳畔輕聲道：“夫君，我本來想，若找到你，便帶你回去看看我們的孩兒。他……他已十歲了，聰明伶俐……很是像你……可現在……現在我就要隨你而去了……只可憐了孩兒……留他孤零零一人在世上……真……真對不住……”
“他”字尚未說出口，已然氣絕，嘴畔卻含著淺淺笑意，看起來那麼悲傷，又那麼滿足。
華約死去後，南珠呆呆看著她的屍體，喃喃道：“走了……全都走了……走了的好……再也沒有人跟我搶離哥了……”
她將玉雕抱起來，命沈夜雨將華約的屍體扔得遠遠的，讓她永生永世沒法子來搶她的離哥。
往事如煙。
山河依舊，故人已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