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趙國棟始終安靜聽著。
最後,在劉翠芬期待地詢問他的意見時,趙國棟才像是突然回了魂,然後看著妻子如鬼影一直晃動的輪廓,啞聲苦笑:“我算是知道媽為什麼打定主意都要分家了。”
媽這是人老成精,早早就看明白了一家子人心裡的彎彎繞繞,哪怕年紀大了也不願意揣著明白裝糊塗地過活,所以才會找準時機就決定分家。
趙國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媳婦說得不是沒道理,他吃的虧他自己心裡清楚,但做人不是要把什麼公平虧欠都分得明明白白的。
媳婦和女兒只看到自己在吃虧受苦,可她們明明也看到過自己得利的啊。
明晃晃的一間房子,老二出嫁後,媽都不用他提,就直接開口做主把房子分給他讓他安排孩子去住了。
還有華陽上學所有的開銷,全都是媽拿著三兄妹上交公中的錢在開銷。
還有自己……
“翠芬,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結婚嗎?”趙國棟突然問。
劉翠芬被問得一愣,晃了晃神,莫名道:“我肯定記得啊,怎麼了?”
“我和你結婚給你家的彩禮,是國英出嫁的彩禮,還有么弟的學費一塊兒湊夠的。”
趙國棟輕聲說出自己埋在心裡數年的虧欠。
他看不到妻子此時的表情,但能從她驟然的沉默中感知到幾分。
趙國棟苦笑一聲,頹然道:“你們家要的彩禮太高了,我給不起,二妹聽人說閑話,說我窮得叮當響,連媳婦兒都說不起,說媽打腫臉充胖子,大兒子不管不顧,只心疼女兒么兒,敲我的骨髓供兩個小的讀書。”
當年那些議論紛紛的閑話,比今日妻子女兒的指責要難聽太多,趙國棟當年也覺得他們說得沒錯,所以第一次鼓起勇氣跪在了媽的面前,第一次為自己的終身大事爭取。
他鐵了心要娶劉翠芬當媳婦,高價的彩禮被他用來檢驗爹媽是不是真的只偏愛弟妹的證明。
他賭對了。
也賭輸了。
為了這份彩禮,他不光害死了爹,讓娘成了寡婦,還害苦了二妹,讓她所嫁非人,最後甚至害得弟弟小小年紀就去給人當苦力,只為了能掙夠上學的報名費。
他那時候根本意識不到這些,等後來親眼見到,又真正想明白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趙國棟從來沒對媳婦說這些,因為娘和弟弟妹妹都不讓他說。
“哥,嫂子是新嫁娘,以後要跟你過一輩子的,這些事過都過了,再提也沒意思,更何況彩禮是我們自願給的,和嫂子可沒啥關系,錯又不在她,只在我們太窮太無能。”
“大哥,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要走的路,你當老大,為我們付出那麼多,我們小的都看在眼裡,就算你不娶嫂子,將來我們也是要努力掙錢給你娶媳婦的!”
妹妹說,都是女人,嫂子在孃家不被好好對待,來了婆家,總該得一樣順心,就像她在孃家過得幸福,去了婆家總要嘗一嘗當女人的苦。
弟弟說,他把大哥二姐所有的知識墨水都搶來裝到了自己腦袋裡,讓哥哥姐姐吃了大虧,以後一定變成錢糧,加倍地還給他們。
嫂子成了大哥的媳婦,就也是他的償還物件。
趙國棟從來不說,只自己埋頭苦幹一心補償,但今晚他聽完媳婦的一番權衡利弊,終於意識到,自己還是不知不覺把當年的債分到了媳婦的肩膀上。
所以媳婦才會嘗到咽不下去的委屈,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冷靜地算計得失。
只有意識到自己吃虧的人,才會算計自己的利益得失。
他讓媳婦覺得自家人吃虧了,所以才會方方面面算計填補。
趙國棟嘗到了滿嘴苦澀。
他看著沉默的媳婦,用力扯了把頭發,拽得頭皮生疼後,悶聲道:“對不起……都怪我沒出息,都是窮惹得禍,但凡我能掙得再多一些……”
他說著說著,突然被媳婦抱住低聲哭了起來,於是後面的道歉自責再也說不下去。
等到天亮,被吵了一晚上都沒睡著的星星打著哈欠歪倒在媽媽懷裡,淚眼朦朧地看著大爸大媽走近灶屋去跟奶奶講悄悄話。
星星揉揉眼睛,小手沾到了濕潤潤的眼淚,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望著破破舊舊的小屋,輕輕嘆了口氣。
從昨晚到今天,聽了那麼多的心聲,小朋友依然沒能想通一件事:
這個家,到底能分出些什麼,值得大家心心念念地惦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