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很厲害很優秀,對現在的他而言,就像身後那遙不可及的山頂一樣高聳遙遠。
小五覺得,自己有朝一日,一定會一步步翻越過這座大山,然後翻越一座又一座似乎高不可攀的大山們。
他要讓自己也成為一座更高的山。
當他把星星護在身後的那一日,誰也別想越過他傷害到星星。
星星問的害怕,是對即將到來的未知生活的恐懼。
小五不怕那些未知,他早就已經從迷霧裡找到了自己該走的路。
但讓小五始料未及的,是從京都到邊疆這一路上,他親眼看到的所見所聞。
當他們翻越過那座大山之後,一切都變得光怪陸離了起來。
世界彷彿變成了極致的冷色調,哪怕是炎熱的夏季,可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讓小五整個人如墜冰窖。
小五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見識過人性極端的惡,他甚至連死亡都觸碰過了,可當他真正親眼看到兩家人因為不忍心而交換孩子,並大聲爭論誰家孩子的肉多肉嫩,就像在和攤販討價還價時,他還是感到有恐懼如附骨之疽順著後背攀爬而上,那種極致的荒唐蠕動感,令他不寒而慄。
從南到北,從繁華的京都到荒無人煙的大漠,他這雙年幼的眼睛看到了太多太多世間的苦厄絕望。
他看到被地主強娶的女子,和女子家中被砍斷雙腿痛苦掙紮嘶吼的親人。
他看到大批舉族流亡的百姓,那時他們已經不是貧民百姓,而是流民,是匪徒,是為了自己族人能活,不得不搶殺其他人的聚眾賊患。
他看到被串掛在樹枝山的人頭,染血的漆黑發絲在山風吹拂下晃動,那雙灰白死寂的眼瞳直勾勾注視著下方路過的每一個人。
他看到隨意撥開的草叢裡被驚飛的無數蝗蟲,看到農戶絕望恐懼地朝蝗蟲們下跪,為它們建立蝗廟生祠,日夜供奉跪拜。
還有幹裂的河床上,被套上嫁衣的女子流著淚也流著血,就那樣毫無反抗之力的被獻祭給了幹枯的河神,蜿蜒溫熱的鮮血滋潤了她身下那片幹涸的河床,卻並未求得河神的憐憫,為當地降下半分水汽。
亂葬崗烏鴉橫飛,腐肉的臭味並不能阻止一具又一具屍體的倒下,他們自己走到這裡來,他們送自己最後一程,沒有墓碑,沒有姓名,他們生來哭一場,死後也有烏鴉願意為之嘔啞嘶鳴兩三聲,如此就足夠了。
原本熱鬧的小鎮上,米糧店鋪的牌子被摘下,木門死死緊閉著,天價糧和天價鹽相輔相成,一顆鹽,一粒米,就能輕易壓垮一個還算富足的家庭。
秀才放下手中日日誦讀的書卷,望著滿目瘡痍,也只能滿含痛苦地寫下一句河山大好。
商人摸著自己的良心,在面前的人屈膝朝他跪下時,也只能愧疚地搖搖頭,轉身留下一句苦澀的無可奈何。
暴雨滂沱,為官者親自監督堤壩修築,卻已經為時已晚,只能眼睜睜看著渾濁的洪水如天上大河傾瀉而至,將來年所有的希望全都付之一空。
小五看著那個在路旁朝自己跪下的小孩,馬匹疾馳,他的心神卻全都落在了身後那個越來越渺小的身影上。
他想到了自己。
從有自我認知的那一刻起,老乞丐就教會了他該如何下跪。
彎曲的膝蓋跪在冷硬的地面,碎石砂礫,草屑木棍,無論膝蓋下面有什麼,他都得跪下去。
“我好像一直在下跪。”
在野外生火過夜的時候,小五抱著星星,目光怔怔地望著火堆出神。
“不止是我,所有人,似乎都在下跪。”
他的聲音很輕,在空曠的荒野中被風吹得很遠。
魏錦安手中用來撥弄火堆的細棍在火焰中停下,火焰燃燒發出刺耳的嗶啵聲,他心中卻很空很靜。
少年抬眼看向對面的兩個小孩。
趕路這麼久,他們都瘦了許多,原本有的軟乎的臉頰肉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愈發寂靜幽冷的眼神。
星星安靜,小五幽冷。
不知不覺間,兩個孩子似乎都有了不同的變化。
於是魏錦安在今夜聽到了小五的這句話。
下跪嗎?
魏錦安垂眼看向自己的膝蓋,片刻後,語氣平靜地問小五:“為什麼突然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