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臉換上工服她才去了廠房,廠房挺大的,紅磚牆面,東西兩側的牆壁,分別寫著“想要壯志淩雲,幹要腳踏實地”和“守時誠信,勤奮踏實”兩則標語。偌大的廠房被密密麻麻的縫紉機填滿,此刻已經有不少女孩坐在縫紉機前開始工作。
坐在張婉如工位旁邊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燙著羊毛卷,穿著一件雪紡短袖,一條喇叭褲。
兩人工位挨在一起,又在同一個宿舍,關系還不錯。見她來羊毛卷女孩小聲沖她道:“你今天怎麼起這麼晚?我一直叫你都不醒,我就只得先過來了,幸好主管還沒來。你怎麼回事啊,平日裡從來不遲到的?”
張婉如並沒有解釋太多,只道:“可能是昨晚太累,睡過頭了。”
羊毛卷話多,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開始跟她聊廠裡的八卦,張婉如卻沒心思聽。她一直想著昨日的那個噩夢,想著那本小說。
她真的生活在那本小說中嗎?那個孩子未來真的會長成身背多條人命的大反派嗎?還有那一段段她作為旁觀者所看到的小說中關於反派的描寫。
他被人嘲笑沒有媽媽,獨自一人靠在冰冷的牆角,握緊拳頭,氣得渾身發抖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還有一段關於他看到家境美滿的主角的描寫。小說裡面形容他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躲在暗處窺探著別人的幸福,一股可怕的嫉妒和自卑在他心底作祟,他有一股想撕毀一切美好的沖動,而他並不想承認這股沖動是源自他瘋狂的嫉妒心。
還有她坐在看臺下如真實經歷過的一幕,聽著他在審判臺上說下那句話。
“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想被出生。”
張婉如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一場夢,而且生活在一本小說中也太匪夷所思了,可噩夢卻又那麼真實。
如果是真的呢?如果他未來真的會變成沾滿鮮血人人得而誅之的反派呢?
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就是她,狠心拋棄了幼年反派的母親。
她從未想過她的離開會給他帶來這麼大的影響和創傷。她以為她的離開,只會讓他關於媽媽的記憶淡化,他不會知道他的媽媽是誰,未來他們也只會像陌路人一樣。他會有他自己的人生,只是他的人生中不會有她的存在,因為從小就分開,媽媽這個身份對他來說也可有可無。
她對這個孩子她的感情很複雜,他是她那段屈辱歷史的證明,也是因為他,她錯過了高考錯過了大學,她的命運隨之改變。
可是他說得對,是她選擇要生下他的,如果他能選擇,他也不願意被生下。
說到底,這個孩子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不是嗎?
如果造成這一切的人是她,那麼能改變這一切的也只能是她。
現在是1995年,那個孩子才五歲,他心裡的裂痕還沒有擴散,他還不是未來沾滿鮮血的反派,而她還有機會能改變他的命運。
而她,願意去改變嗎?那一年,她像逃避瘟疫一樣從柳城離開,離開時便決定此生再也不會踏足那裡,她願意為了那場不知到底會不會發生的噩夢再次回到那個地方嗎?
噩夢中的一幕幕又在腦海中浮現。
被人嘲笑沒有媽媽,氣得發抖卻只能靠在牆角無能反駁的小小身影。
躲在暗處像一隻陰暗的老鼠窺探著別人的幸福,可怕的嫉妒心折磨著他。
站在審判臺上,一臉悽愴在一句“不想被出生”落下他這一生的帷幕。
隨著噩夢一幀幀如電影般在她腦海中閃過,在所有畫面落幕那一刻,她突然下定決心。
羊毛卷女孩還在喋喋不休八卦,見她突然起身離開工位,羊毛卷詫異道:“張婉如你要去哪兒?”
“去寫辭職信。”
“啊?你要辭職?你要去哪兒?”
“我要回柳城。”
她要回去,回到那個孩子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