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哲了無睏意,饒有興味地張望車窗外面熟悉的街景,他感覺這個時候的自己很像是個待宰的羔羊,除了年輕鮮嫩,沒有任何值得的自信。
在畢業生中間,有一股潛在的攀比暗流,勁力湧動。每個人都在用簽約的就職單位來印證自己學業有成、前途無量。至於真正的前途應該是怎樣的方向,在虛榮心面前似乎顯得也不怎麼重要。這股攀比的潮流激烈洶湧地激蕩著每一個面臨就業的本科畢業生,伍哲也不能例外。如果說喜樂哀愁是人的本性的話,那麼虛榮心也應該是人類的一種天性,因為只要有人群的地方,攀比就是人類生活裡不能或缺的遊戲。從幼兒園到敬老院,都懂得玩這種‘我有你沒有’‘看我比你強’的遊戲。奇怪的是這種純自然的天性,卻需要人們耗費些腦力加以隱藏或粉飾,當然,粉飾手段的高明與否全在於攀比人群所需要的含蓄程度。
伍哲學的專業是紡織材料及紡織品設計,學校為畢業生安排的就業指導講座對伍哲來說還是很有作用的。那位年輕的就業指導老師,坐在課桌上憋著壞笑跟伍哲他們探討過紡織行業的前景,他幸災樂禍地評價過他們這個專業在現在的市場需求下,是屬於那種感覺很有作為,實際上很難餬口的行當。那位可敬的老師對他們也懷有非常他們將來如果能夠做到自己養活自己,就可以算是很了不起的了。老師那滿滿地負能量的就業指導刺激了伍哲年輕的靈魂裡蠢蠢欲動的鬥志。於是他花大力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包裝了自己,去應徵過外企總經理助理工作,給某集團總裁發過自薦信,也嘗試過跨專業去應聘企業管理,應徵新聞採集工作……當然,失望和疲憊可以冷卻一切狂妄的熱情,畢竟他最需要的首先還得是麵包。於是伍哲又嘗試著降低求職標準,轉而去裘皮廠應徵跟單員,去內衣廠應聘面料採購……結果,他順利地一份工作都沒簽著。
在這個人人都期盼奇跡的時代,上帝該有多忙啊!
從進入大四開始找工作到現在,加起來差不多半年時間的求職經歷徹底顛覆了伍哲對自己的評價,他也開始跟他所應聘的公司一樣挑剔起自己來,就業指導老師那充滿幸災樂禍似的同情的臉,成了伍哲忘不了的痛。伍哲的這個專業原本是他的第二志願,他也從來就沒有過什麼興趣,大學四年只學了個馬馬虎虎,在他原來的想法裡,是打算一旦脫離學校,他就可以丟開專業,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堅韌毅力在一個廣闊而充滿機遇的天地裡能夠恣意馳騁,揮灑青春了。——可是世事誰能料呢,如今看來,邁出校門邁向社會的第一步似乎也只能是專業。
其實伍哲從來也沒認真考慮過,不用專業他還能用什麼。
伍哲把揹包放在腿上,裡面是他跟同寢室的幾個哥們兒一起拼湊的簡歷,資歷和經歷,總之是應聘需要的資料。搜腸刮肚編撰履歷這項工作給幾個年輕人帶來不小的樂趣。比如大學二年級那一年的校慶,他們被總務處像抓勞工似的派去搬運第5宿舍的廢舊桌椅,這件事被侯勇編撰成:曾擔任校慶後勤組執行組長;還有端午節的時候,很多男生都藉著登高的習俗約會女生,於是端午節一大早學校後山上便出現了一支浩浩蕩蕩的登山隊伍,結果由於地少人多,很多同系同班的同學不期而遇,最後變成了集體活動,王東升稱這樣的活動為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協會活動,當然他自任秘書長;以至於倒賣盜版英語輔導資料,租俱樂部廣場經營旱冰鞋租賃生意等等都被哥幾個自豪的寫入簡歷,並冠之“社會實踐”的美名。嘻嘻哈哈的回憶跟調侃中,幾個年輕人倒是把自己的智慧挖掘得淋漓盡致,看著自己親手栽培出來的簡歷,內心裡倒産生出了另一種成就感來。看來玩的經歷也是寶貴的,前提是你得記住都玩過什麼專案,並且在需要的時候給這一經歷冠上需要是名目。伍哲由衷的佩服老幾位的聰明才智,使哥幾個搖身一變都成為棟梁之才。透過這件事伍哲得出一個結論:一個人的成就是由時間和文字兩部分組成的。
既然是集體創作出來的履歷材料,版權當然共有,於是便誕生了四份大同小異的簡歷。對於這份外強中幹的簡歷,伍哲並不以為意,學長們告訴過他,簡歷就是個敲門磚,是跟用人單位對話的道具,沒有一家用人單位只憑簡歷用人的。都是要經過一次或幾次面試,然後短期試用再最後確定正式錄用的。
伍哲要去應徵的是一家汽車內飾面料生産商,是傢俬人企業,生産規模不大,而且産品種類也不多,這類公司,非常需要人手,因為他們為節約勞動成本,更願意僱用那些隨時能變換工作角色跟內容的人,伍哲覺得,他只要願意服從安排,能吃苦耐勞就可以得到這份工作。畢業在即,生存面前,面子便是奢侈品。另一方面,伍哲憑著年輕人心想事成的樂觀的天性認為,辛苦和勞碌之後他就能過上富足悠閑的生活了,他並看不出這種因果關繫有任何的不能實現的理由。
換乘的長途車出城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而路邊的風景,讓伍哲覺得比市內更熱鬧有趣。沿途早就沒有了大片的莊稼地,大都是坐地戶自己蓋的獨樓或者由小的地産公司承建的幾棟居民樓,也有仍在使用的老舊的平房。這些形態各異的建築物像是臨時拼湊在一起的佇列士兵,歪歪斜斜地勉強組成兩列儀仗隊伍分列在道路兩旁,它們有一個共同特徵,就是凡是臨街的房屋一律開成門市房。一家挨著一家的店鋪沿街擠得滿滿當當,便利店,藥店,飯店,超市,美容美發,修理配件……有趣的是這些門店的裝飾裝修風格完全按照店主自己的喜好來定,或者根本不需要什麼風格,只要醒目。再後來竟連醒目也顧不得了,只要日子過起來方便,當然就免不了根據需要隨意擴建的門頭和堆放的雜物。也有商住兩用的店門前堆放著的過日子必須用到的盆桶鍋碗、果蔬吃食,童車玩具、曬洗衣褲之類的擺件,這便更增加了門面的裝飾內容。再加上天氣尚寒,有一些店鋪的門面便又添出些或是煙囪,或是厚厚的門簾,或是東一塊西一塊用來填補門窗漏風處的廣告貼紙或紙盒等等,這些驅寒保暖的辦法更加令這些門店的面貌滑稽得恐怖起來,以至於伍哲幾乎要替店家擔心起生意了。
或者可笑的不是雜亂花哨的門面效果,而是人們可憐的審美能力跟對於美的貧瘠的創造能力。
路途中有一處貌似區域中心的地段,一家挨著一家的店門前的空地上,排布著一個挨著一個的早市臨時攤位,這許多攤位經營的專案也是五花八門,吃的,用的,穿的,玩的……總之只要是能夠搬運到這集市上來的便一律露天擺售。這種臨時得有點長久的市場總是缺乏妥善的管理,每一個攤主都想盡量地佔據更有利的地理位置,於是便都按照自己的管理標準對擺攤的地盤佔據一點再佔據一點,一家一家的攤位直延展到公路上來,如果不是車流不斷,那些勇敢的小攤主們,一定會冒著生命危險把自己的攤子擺在馬路中間的。而這種情形下的人們通常總是更善於添亂的,路邊上那些隨意停靠的各種車輛,便成功地在這一路段創造出一個瓶頸交通狀況來,兩排車道加上一個緊急停車帶如今也僅剩一排道,雙向車流只能輪流駛過,緩慢的車流讓伍哲更清楚的參觀到這城郊集市的場景。伍哲非常驚異於人們起早冒著寒冷出來湊熱鬧的那股勁頭,他們拖家帶口,呼朋喚友,嬉笑玩鬧一邊吃著一邊逛著,只見人頭攢動,熙攘熱鬧,人聲,車聲,樂曲聲,雞飛狗跳聲……透過各方的共同努力,終於讓這種喧鬧的效果無論是視覺還是聽覺都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那是一群無法安靜地生活的人,他們需要在別人的眼睛裡才能看得見自己。
人類大概是造物主最失敗的作品,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按照造物主的意願塑造成型。
長途車繼續往前走,接下來的路段就顯得清淨多了。伍哲下車的地方是個“丁”字路口,路旁有幾戶平房,都掛著招牌,有便利店,理發店或者修車鋪子等等。公路的另一側則是圍起來的護欄,護欄內是一排排整齊的種植大棚。還沒等伍哲的雙腳落地,就有三四輛摩托車打劫似的圍了上來,問伍哲去哪,是否需要打車,也就是摩托車。伍哲問他們雙環工業區怎麼走,他們的回答很有趣,並不說怎麼走,只說10塊還是15塊,一邊相互調侃著一邊壓價搶客。其中有一個30多歲的男人,狗皮帽子加狗皮大衣,土匪似的打扮,在伍哲臉前晃動著一塊舊毯子反複說著10塊,10塊,10塊,伍哲被那毯子的氣味燻得呼吸困難,他趕緊把毯子撥開說:“走吧!”。見伍哲跨上了那人的摩托車,其他人鬨笑著便都散開了。摩的司機並沒有立即上路,而是背對著伍哲用毯子在身後蓋住伍哲的腿,四下裡掖了掖,然後上路了。
寒風那個冷啊,伍哲把揹包卡在自己和司機中間,嚴嚴實實地扣好羽絨服的帽子,把雙手揣進口袋裡,自己又把那毯子往身上拉了拉,盡量往在司機身後縮,低著頭避著風,任憑眼淚鼻涕撒歡似的在他的臉上流竄。這十幾分鐘的路程裡,伍哲一直在問自己:還能更慘麼?
穿過一片林地,摩托車終於在一片新建的廠區街口停住了,街口旁有一面石壘的牆壁,實際上更像一塊落地的石匾,上面刻著“雙環工業開發園區”。整個廠區沒有大門也沒有圍牆,只是用兩排樹圈著一片廠房的區域。司機回過頭問伍哲要去幾區,幾號庫——
“2區,17號”,伍哲僵硬著身子從車上下來,含糊地說,嘴唇已經僵住了,幸好舌頭還能用。
“上來,馬上就到了!”司機說。
伍哲用僵硬的手指開啟揹包,從包裡翻出10塊錢交給司機,說:“不了,我走著去吧,凍死我了。謝了哥們!”
司機接過錢,指著廠區說:“2區在右撇,那樓角上邊都寫著號呢,你數著找就行了。啊,你要是出來呀,那得等到晌午了,那裡邊就晌午和下晚前兒有車進城,你打聽下擱哪等著,那車有空調,不遭罪。那我走了哈,兄弟!”
伍哲走進廠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