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離“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你怎麼知道?陳先?生就是這樣罵的……”
“總歸他氣的很了,還使勁兒拍了阿耶的桌子,震得?小碗裡的琉璃珠都咕嚕嚕滾了一地。陳先?生說,你是什麼身份,陛下又是什麼身份,這話是能從你口裡說出來的嗎?阿耶聽了冷笑一聲,說,怎麼,難道他做得?,我就說不得??難道他還敢做不敢當?這天下的悠悠之口,從來都是堵不住的……又問陳先?生,難道不好奇,宮中那位盛寵的妙香佛國的美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陳先?生面色當即就變了,指著阿耶許久,也沒有擠出來一個字。”
“總歸是又爭了許久,還有些話,彷彿因為?我在邊上,都不願意?再說了。我那時?候困得?很,鎮日睡不足,房裡燒了炭,只覺得?身上沉,醒了還想要睡,沒有多久,又睡著了。”
“只是我以為?是睡了,結果?是發了一場高熱,聽孫大夫說,我病的很厲害,要不是他及時?過來,指不定就進鬼門關了。等我醒來的時?候,陳先?生已經不在府中,我去問姚先?生,他說陳先?生與阿耶大鬧了一場,不歡而散,後?來府中也請過別的夫子,只是再也沒有見?過陳先?生。”
“我心裡雖然不喜歡,還是去問了阿耶,阿耶說,陳先?生書讀多了,腦子讀壞了,教我什麼都別放在心上,只當做是沒有聽到?。”
裴昭卻知道他記得?那麼牢,一言一語娓娓道來,心中定然是不曾放下。
又何曾放得?下?
子不類父。
這句話是多麼殘忍、又多麼惡毒的指控,尤其是從陳則淵口中說出,他不僅僅是當世大儒、文宗一般的人物,更是一位入微境界的高手,文武兼修,聲名崇隆。
無怪乎寧離這時?候會想起來,也無怪乎當年,又驚又懼。
縱使此刻說來輕巧,甚至唇邊微微帶笑,可當年受到?的驚嚇,絕沒有半點作假。
陳則淵的這番話,幾乎是給寧離判了死刑。如果?寧王心腸冷硬些,只怕當即就要更換繼承人。
便?是裴昭,初初見?時?,也有別的猜測。
那時?他曾想,難道寧王對寧離一派嬌寵,是想要養成個二世紈絝?大家族中,陰私手段,溺愛捧殺也不是沒有的,只管養的個一不成二不就,鬥雞走?狗,聲色犬馬。可真若是想要刻意?養廢,有陳則淵的那番話在前,寧王只要稍微洩露個出去,寧離便?地位動搖,板上釘釘的做不了繼承人。
可是這麼多年,也未曾聽聞過一星半點。沙州連半點兒不利於寧離的訊息,都不曾流出。
帝京只知,那寧氏的世子,青春年幼,與旁的各處,並無不同。
寧王將這事壓了下來,不知以何事作許,教陳則淵也守口如瓶。於是書房中這番對話,再沒有外人知曉。若非從寧離口中聽到?,只怕這一段舊事,便?不會再有見?天日之時?。
愛子之心,何其深隆。
.
寧離說完那段舊事,漸漸又安靜下來,原本輕輕翹著的腳尖,也垂落下去。
裴昭心知他一片低落,安慰道:“那便?聽你阿耶的就是。”
“可是……”寧離喃喃道,“後?來我偶爾總會想起,陳先?生為?何那般不喜歡我,沒來由的厭惡。可若是我並非阿耶的孩子,那便?講得?通了。”
“大抵是不喜歡我鳩佔鵲巢,拖累阿耶,半生未曾娶妻,也不曾有親子。”
“難怪我說我不想來建鄴,阿耶第一次沒有答應我。也難怪我第一次見?《春歸建初圖》時?,心裡就生出了喜歡,莫名的熟悉……原來是這樣。”
他低聲道:“大抵是歸猗陰差陽錯下有了我,他本是僧人,不可將嬰孩養在寺中,於是想要尋人託付。只是淨居寺的日子也不好過,找來找去都沒有可靠的,無可奈何之下,終於想起了我阿耶。”
“我去建初寺問過了,五愧大師說他還抱過小時?候的我,是五慚大師將我送去的沙州。我阿耶受了他所託,於是辛苦的將我養大。”
說到?這裡,心中像是被?蟲蟻噬|咬了,一抽一抽的酸楚。
“阿耶……還是我的阿耶麼?”
.
裴昭柔聲道:“寧王連那樣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寧寧卻不知他心中待你如何?”
寧離下意?識道:“阿耶待我,自?然沒有半點不好。”
“那便?是了。”裴昭徐聲道,“我在建鄴也讀過一些奏章。仁壽二年,寧王就已經將你請封為?世子。各地藩王想要更換世子,極其麻煩,一旦上了玉牒,請報給朝廷,就幾乎沒了再更改的辦法。如果?依照你所說,是五慚大師將你從建鄴送回沙州,那麼便?是見?到?你之後?,寧王馬不停蹄的將你確定為?了繼承人。”
他凝望著寧離微微泛紅的眼眶,伸手擦過了眼瞼下的一抹濕痕,心下輕輕一嘆,又說道:“若果?要論身份地位,權勢榮耀,你阿耶將你立為?世子,便?意?味著他百年之後?,沙州的一切都會由你繼承。而若是論家宅之中、父子之間,這私下的相處與感?情……寧寧,他有多在乎你,你應是最能體會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