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離眼睫輕顫,那聲音宛若幽魂:“行之今日不是教我去祭拜過了麼?”
裴昭初時還不解,陡然間醒悟過來,心?中遽震,只疑是自己聽錯。
佛門淨地,戒律森嚴,若真是歸猗……
寧離對上?他眼眸,見?那震驚不掩,心?中不免苦笑。他初初得知時,何嘗不是這種心?情呢?他低垂下?眼眸,彷彿遊絲一般,輕聲說道:“你大抵是不知道,五愧大師第一次見?著我時,就把?我給認錯了。”
裴昭只覺匪夷所思:“天下?之大,便是有兩人形貌相像,也未必沒有的。”
寧離攥著巾帕一角,只是搖頭:“不是一次的事情了。”
他如何不想說服自己?他已經用那樣拙劣的藉口說服自己。可那並不是偶然,五愧大師接連認錯了兩次!那情形愈發清晰,歷歷都在眼前:“我第一次與青鯉去建初寺時,五愧大師就將我認錯了。後來你教歸喜禪師帶我出宮那時,五愧大師又?認錯了,他甚至對著我喊‘歸猗’!”
裴昭道:“五愧大師是建初寺住持,歸猗卻是久居淨居寺裡?,若說有多少交集,恐怕也談不上?。”
寧離輕聲說:“那年元熙佛會,建初寺眾僧皆落敗,後來是歸猗挫了西蕃的風頭,教婆犀籠落魄而歸……行之,你若是親身歷過當年的盛會,親眼瞧見?過那人,你會認錯麼?”
便是裴昭,一時間也語塞。
如此風華,若是他當年曾親眼目睹,自然是銘記在心?,不可忘懷。
寧離並不意外如此,喃喃道:“大概是真的很像的罷……”
《春歸建初圖》上?風華皎然的僧人,依稀只見?得一個側影。寧離不知他究竟是什麼模樣,可是他偶然回首間,對上?桌臺前的琉璃鏡,依稀間能想象出幾分來。
倘若去了這三千惱絲……
寧離低聲道:“我從前並未與你說過,其實知道的人也沒有幾個,我的劍穗上?有一顆佛珠,是三歲生辰時,阿耶給我的。我那時才剛剛曉事,記得阿耶與我說,這顆佛珠定要好生保管。後來生辰,無論是什麼物?事,也再沒這般叮囑過了……”
裴昭道:“令尊扼守絲路,見?過珍奇異寶不知凡幾,能教他這樣提一句,想必那佛珠並非尋常之物?。”
“你也這樣覺著麼?”寧離喃 喃道,“我從小?不讀佛經,也不通佛理?,其實也不怎麼明白,阿耶為什麼要取一顆佛珠給我。但那是我記事後的第一件生辰禮,於是便用繡囊裝著,貼身攜帶……後來我去學劍時,師兄教我打了個劍穗,我就把?那顆佛珠綴了上?去。”
裴昭心?有所感,問道:“那佛珠特別在何處?”
寧離抬起了手腕,微一掐指,裴昭心?中一跳,他識得那個手勢,分明是喚劍的手訣。
榻前有微風|流動,一側窗紙簌簌振顫。裴昭若有所感,彷彿有什麼要呼之欲出,然而空中沉凝許久,卻不見?得有更多的動靜,唯有風聲細微,並不停歇。他下?意識側眸看?去,果然見?得寧離失落的低下?頭,雪白下?頜尖尖,分明受到極大打擊。
裴昭有心?寬慰,心?下?卻曉得,這是修為不到家的表現?。有那些個厲害的劍修自然可以於天地中召劍,可是以寧離如今不過“觀照”的修為,又?怎麼做得到?
但原本寧離就已鬱郁,只怕他若提出來,會惹得少年更加的沮喪了。
拭水珠的巾帕被胡亂攥著,遮蓋了半邊的面,連那傳來的聲音,也悶悶不樂:“我想取那顆佛珠來驗證,可我的劍還是不聽話,不肯來見?我。其實取不取都沒有什麼所謂,我一直都記得很清楚……阿耶給我的那顆佛珠上?,鐫刻著一個‘猗’字。”
裴昭道:“但若是寧王與歸猗為至交好友,是以將這顆佛珠給你,也並非說不過去的。”
……是麼?
巾帕震了幾震,彷彿是少年笑了笑,轉瞬卻說起一件並不相幹的事情:“但我從小?就對兵書謀略不感興趣,阿耶也從不逼著我讀那些。我開蒙的時候,請了十分有名的先生,據說是從前教過阿耶的。那陳先生教的倒是很耐心?,但我卻半點也學不下?去。從來寫不了大字,背不出來書,也講不出來經義。陳先生與我阿耶告狀,阿耶就護著我,說我年幼多病,精神不濟,能學多少便學多少,不要強求了……”
裴昭微一沉吟,問道:“陳則淵?”
寧離略有意外:“行之也知道陳先生?”
裴昭點了點頭:“當世大儒,誰不知曉。”心?下?卻嘆道,先前他還想過待開春時寧離入學,將陳則淵尋來,哪知道這位竟是寧離的開蒙先生。
寧離道:“府中還有許多年紀相似的子弟,一併在堂中讀書,一個頂一個的出挑。陳先生大抵是對我失望了,後來也不管我堂上?睡覺、堂下?課業,總歸就當我是個不存在的人,不把?課堂擾亂就好。”
裴昭微微蹙眉:“……寧王教他不管,他就當真不管了?”
寧離“嗯”了一聲,說道:“陳先生在府中教了三個月,我便睡了三個月,他說不管,便當真不管,由得我自在。總歸府上?勤奮好學的多得很,聰慧靈穎的也不是一個兩個,沒必要費工夫來揪著我這麼一個,省得惹他生氣?。後來陳先生走的時候,留了一句話給阿耶,偏偏那會子我常常在阿耶書房的小?間裡?睡覺,恰巧聽了個正?著。陳先生與我阿耶說……”
“我與阿耶,沒有半分相似。阿耶若是不想沙州斷了傳承,趁早娶妻,再生一個,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