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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色泛青,剛剛看不到星星的時候他就出了門,自己在村中央的谷倉裡轉了又轉,谷倉空蕩蕩的,只有角落裡還存放著些許糧食,連年的光景不好,土地欠收,讓填滿谷倉成了一種奢望,村民們日日不停歇的幹活,換來的是越來越貧瘠的土地。一捧陰雲籠罩在他們心頭,他們知道土地的壽命將要到頭,他們很快就要陷入徹底斷糧的境地,可是誰也不曾將這件事說破,上一個想出解決辦法的人被他們親手逼得家破人亡,那之後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敢說真話,餘人或許正是這種心理的犧牲品,他們將自己所犯的錯歸結於餘人帶來的災禍,不僅要他自出生就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還要聯合起來將他趕出村子,即使整個事件看起來疑點重重,彷彿這樣他們做下的錯事就不再存在。
大籠知道自己利用了他們這種心理,最初他只想像他們一樣,只要把錯推倒餘人身上就不會有人找自己算孩子們在林中死去的錯,事實也正如他所想的一樣,一切都很順利,村民們根本不會聽哪怕一點有利於餘人的訊息,他們只要一切如常,只要生活不遭變故。
可是他沒想到自己父親卻同時橫遭慘禍,為了村子燒成了廢人,他想到這裡心中一驚,難道真的是因為他誣陷餘人而遭到的報應,他逼迫自己將這種念頭趕出去,一旦他心軟,當他的思維停下來,所有被他埋進內心深處的罪惡感就會一股腦湧上來,逼得他喘不過氣。
他看著結滿了蜘蛛網的高懸的房梁,他的母親脖子吊在上面,一雙腿悠悠蕩蕩,他揉了揉眼睛,像要把那些影像從自己的眼中擠出去似的,由於過於用力讓他的眼睛通紅。他開始刻意想一些好的事情,他再也不會因為地位跌落而遭到別人的侮辱了,他要讓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看到,他不是一個靠著自己父親才在村裡耀武揚威的笨蛋。
頭天晚上,村民們從地裡下來,吃過晚飯,自發的來到谷倉,按照儀式的規格佈置了一番。在南面的牆上掛上了三張帆布,織布的手藝早已在村中失傳,這三塊上古傳下來的布自然而然變成了寶貝,被村民們小心謹慎的儲存起來,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讓它們重現天日。三塊白布不同程度的因為年代久遠而開始泛黃,中間的那塊比較新,仍然可以在黃漬中看到原來的底色,它上面用樹枝中擠出來的黃綠色汁液畫著山神的肖像,畫上的山神看起來比明孃家中的那個要粗陋一些,與其說它是神像倒更像是小孩子不成氣候的塗鴉,即便如此,也並不影響這副畫在村民心中的崇高地位,它被村民們掛在最高處,以表達內心對山神的憧憬。
其他兩塊帆布則更加破舊,更加暗黃,如同老婦人風吹日曬充滿皺紋的臉,邊邊角角捲起麥穗一樣的毛邊,有的毛邊已經蜷曲發黑,其中一面已經寫滿了字跡,另一面則還有大量的留白,上面寫的都是這個村子列祖列宗的名字。寫滿字跡的那一副比較靠上的位置,字跡都是由黑色的墨水寫成,有些地方還留有墨水凐開而形成的斑點,到中間的某個名字開始墨跡逐漸變淺,直至完全淡化,仔細觀察還可以看到反複書寫在布面上留下的劃痕,再之後字跡也變成和神像一樣的黃綠色,一直到長條形布條的底部都是如此。而另一幅則簡單的多,黃綠色的字跡不過才佔去了整條布三分之一的位置。它們的頂端與神像的眉眼齊平,分列左右掛在高牆上。
在字畫下面,緊挨著牆壁擺著長條形的供桌,上面擺放著家家齊備的各色貢品,仍然以稻米為主,大籠看到還有人將珍藏的鼠肉獻出來,早已剝皮曬幹的鼠肉被人用心的漆成五種顏色,雖然有些地方已經褪色,露出了黑紅的肉的本色,卻仍然在一幹稻米和草藥當中有著超絕的地位,它被拜訪在正中間最顯眼的位置。大籠在供桌前停留了一會,滿意的點了點頭,滿滿一桌的貢品說明瞭村民的態度,顯然他們對大籠當上村長非常的重視。
桌子下一步遠正對著神像的位置,並排擺著三個嫩樹枝編成的蒲團,樹枝上面的毛刺被反複碾壓已經磨平,一會大籠就要在它們上面輪番向列祖列宗和山神跪拜,他四下張望再次確定谷倉中沒有其他人,按照儀式中規定的順序,先在那副寫滿的字掛在左首的布條前的蒲團上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最後一個頭伏地三秒後起身走到最右端,向那副寫了一半的布條再次磕頭,不過他這一次沒有真的磕下去,比了個樣子之後起身在正中間山神所對著的蒲團上跪好,他雙手握拳在胸前交叉,挺直了腰板,與山神空洞的眼睛久久對視。再過一會,當太陽再次升起,他就要完成父親只差一步之遙就能做到的事情了,他得意間心中突了一下,泛起一陣惶恐,向山神禱告今天千萬不要出任何差錯。
他跪在那裡,思考了一會,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能夠阻擋他的事情,又將提起來的心放了下去,笑自己不免太過緊張,有些自己嚇自己。
天色漸明,將亮未亮,太陽初升而月亮仍然隱約掛在西邊的天上,山號還未響起的時候,村民們已經來的差不多了,他們各自交談的聲音彙集到房頂,又被房頂聚攏起來反射回人們的耳朵裡,諾大的谷倉立刻顯得嘈雜起來。
大籠藏在角落裡,作為今天的主角不能這麼早登場,待到山號從東方嗚嗚響起,他才沿著牆邊轉到谷倉大門,神色坦然面帶驕傲,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往神壇。
一切正如他預想的一樣順利,唯一的小插曲出現在神婆現身的那一刻。明娘不能出席,那麼誰為他進行加冕儀式就成了村民心中一個不小的懸念。當花妹做侍女打扮,穿著五色樹葉混編的神袍翩然現身時自然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不過騷動很快就平息了下來,花妹本就在年輕一輩當中面容姣好,平時乖巧可愛深得人心,打扮成神婆的模樣更加落落大方,舉手投足十分得體,人們在她的光芒下很快就忘掉了年老色衰一本正經還愛罵人的明娘,有些宵小狂徒甚至巴不得明娘就此一病不起,就此拜倒在花妹裙下。
花妹在眾人的注視下宣讀提前寫好的祝詞,即便她昨天偷偷練習了一下午,但是在真正面對數不清的盯著她的眼睛的時候,她還是磕磕絆絆的,感覺口內幹澀,再多的口水也不能緩解語言的滯澀,多虧大籠不斷微笑著給她鼓勵,才讓她不至於丟下祝詞落荒而逃。
大籠終於在這樣不那麼完美的儀式下登上了他夢寐以求的位置,在隨後的訓話當中,他表現出了極其高漲的熱情,向村民們許願一定要替大家做主。但是關於糧食他隻字未提,他知道一旦觸碰這個棘手的難題他仍不穩固的信任根基就會遭到不可逆轉的動搖,他親眼見證過的鮮活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變成餘人第二。於是他選擇了繼續拿餘人開刀,他宣佈上任後的第一個決定便是派出村中精銳的獵人去林中追捕餘人,誓要將這個村中最大的禍害斬草除根,即便不能活捉,在林中廣布陷阱捉到死的,他也會給予獎勵。
獵人們熱情飽滿,在新任村長前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他們踴躍的報名參加,在他們眼裡追捕一個小孩要比抓捕本就稀少的獵物要容易得多,一個輕松建功的機會誰不喜歡。為了防止獵人們爭功,從而忽略了日常肉類的捕食收集,他在他們當中挑選了一個有經驗的年輕人當作領隊,其他的隊員則在普通人當中挑選。這個決定讓大夥産生了質疑,於是他解釋道:“獵人們還是要以捕食盡可能多的肉類為主要工作,他餘人不過是個孩子,選一些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孩子去抓就行了,有十八柱領著就行了,孩子們還能跟他學本領,說不定以後獵人才是咱們村子的未來啊。”這麼一說,尋常人家立刻打消了自己的疑慮,誰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成為優秀的獵手,那可比拾搗不長毛的莊家地位要高的多了。其他獵人們心中不悅,卻也不好在眾人面前表露出來,於是暗自下定決心要搶在十八柱的獵人隊伍之前抓到餘人。
大籠還親自為十八柱挑選了幾個隊員,除了他一心想要扳倒的跳豆爹之外,那幾個曾經圍毆過他的小子自然也在其中,村民們將他的這個舉動當作大度之舉,被選中的孩子們卻心中發涼,總覺得大籠包含期待望向他們的眼神中含有別的意思。
一切恰如想象般順利,正式的典禮只進行了半天,餘下的時間大籠叫人抬出了自己地窖裡他父親陳釀多年的美酒,有他帶頭,其他人紛紛回家取來各色吃食,狂歡持續了整個下午,到深夜才結束。
人們誰也沒有發現新任的村長和新神婆在宴會中途便齊齊溜走,在別的地方進行著他們自己的狂歡。這是谷地村有史以來,第一次村長和神婆鑽了一個被窩,歷來代表父權的村長和代表神權的神婆在村中各自代表了一部分人群的利益,他們相互制衡,誰也沒有壓倒過誰。這一次,大籠將它們高度統一了起來,做到了列祖列宗誰也沒做到的事。
幾番雲雨過後,才做神職又初嘗人事的花妹疲憊不堪,在大籠旁邊沉沉睡去,不一會便響起了甜美的鼾聲。大籠在父親去世的床上坐起,窗外的明月映著他的側臉,他望著身邊美人顫動的睫毛,目光在房間內遊移,屋子看起來還是以前的樣子,好像一切都沒變,卻又覺得一切都變了。
正當他陷入不斷翻湧的思緒中時,腹部傳來一陣絞痛,這個毛病從林子裡回來時就落下了,仔細想想更確切一點的時間是從他跟“疤瘌頭”們搏鬥之後就開始了。他額頭因疼痛滲出點點虛汗,他不想驚動睡夢中的花妹,悄悄下了床,走進後屋,明亮的月光從後屋寬大的窗戶中射入,他對著光低頭壓著下巴檢視傳來陣陣劇痛的地方。
他的肚臍周圍高高隆起,鼓起了像氣球一樣的水泡,面板被撐成半透明狀,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辨,這情形似曾相識,一股冷汗涼透了他的背脊,他喃喃道:“這不可能。”
再明亮的月光也驅不散濃鬱的絕望,黑暗包圍著他,他不甘心報應來得如此之快,他如困獸般在不大的後屋中來回踱步,最終,他的眼光落在了靜靜躺在菜板上閃著黑鐵寒光的菜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