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籠有氣無力的回答道:“下次去。”
馬耳朵不依不饒:“別啊,好不容易走這麼遠,這幾個窩囊廢就在這,我跟你去。”
大籠眼睛一亮,說道:“真的?”
跳豆一看馬耳朵開口了,他也不甘示弱,逞強道:“我也去,讓這幾個窩囊廢在這待著吧,找到泉水也不給他們喝!”
大籠把手裡扒拉半天落葉的小樹枝一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說道:“那咱們走,我可告訴你們三個,可別亂走,走丟了我可不管你們。”
肥屁股想沒聽見似的,往厚厚的落葉裡一躺,擺了擺手,說道:“快去吧,我們哪也不去。”
疤瘌頭和朝天鼻湊到他跟前,跟他擠在一起,也揮手叫他們快去快回,大籠又回頭看了一眼,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努力的記下這個地方的樣子,這實在太難了,每一棵樹似乎長得都一樣,但是他還是逼著自己將這裡裝進自己的腦子裡,要是找不到他們自己又迷了路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心裡雖然害怕,可是老大就要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在他確認自己記得這個地方之後,領著兩個小跟班,裝著一副坦然的樣子,隨便選了一個方向,一頭紮進了密林。
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密林中,直到肥屁股只能聽得見樹葉和風摩擦的輕響,他不安的四處張望,發現他們三個早已被密林包圍得密不透風,綠色的苔蘚爬滿了樹幹,像某一種說不上來的樹面板病,讓原本就粗糙古怪的樹幹變得更加醜陋,或許這些樹就是因為疾病纏身才落下了這麼多的樹葉,也許這些樹葉上同樣帶著它們傳統的不知名的樹病,他伸手一撈,樹葉在他的手上滑落,粘膩濕滑,平整的地面被他翻了一塊下來,散發出樹病特有的腥氣,他飛速的把手上粘著的東西拍掉,果然在樹葉間也充滿了綠色的苔蘚,他忽地站起,這下好了,他的屁股上也沾滿了苔蘚,他的屁股如此碩大,粘上的苔蘚一定要比他們兩個更多,他覺得自己快要跟這些怪樹一樣,被苔蘚包圍吞噬,然後一點點在樹林中腐爛掉。直到死去他的媽媽也不會找得到他,因為他已經被苔蘚腐蝕掉了,跟這些枯枝爛葉,腐爛的樹根混為一體,他不安的輕叫了一聲,把這些鬼念頭從自己的腦子中趕走,他的小夥伴疤瘌頭和朝天鼻卻在一旁神態自若,根本沒有在意他的異樣,他向他們兩個湊了湊,試探著問道:“疤瘌頭,咱們要不也跟著大籠去找泉水?”
朝天鼻搶先道:“哈,你沒叫他山風大哥,他聽見了肯定會揍你,一會我就告訴他。”
疤瘌頭打斷了他的話,“你傻嗎,你要告訴他就偷偷的告訴,當著肥屁股的面你瞎說什麼?”
肥屁股只想趕緊離開這個詭異的地方,可是自打他們進到林子深處,沒有一個地方不顯得詭異,他也不知道去哪才能讓他安心,只是本能的覺得還是大夥全都湊在一起比較好,他有些後悔跟著大籠來一起弄什麼鬼的生日禮物,那老爺子話都快說不利索了,每天躺在床上叫他收養的兩個討厭鬼伺候,他原本覺得那兩個討厭鬼比眼前的這兩個討厭鬼還討厭,可他們至少不會當著他的面試圖告他的狀。
他又不敢跟他們發脾氣,還是追問道:“怎麼樣,咱們走嗎?”
疤瘌頭對他反了個白眼,輕蔑的說道:“你要走自己去唄,拉著我們幹什麼,我們剛歇一會,你不是第一個要在這歇著的人嗎?”
肥屁股不再好意思提要求,悶悶不樂的坐在他們身邊,他感覺到他坐下的那一剎那疤瘌頭稍微挪了一下身子,就為了不跟他緊挨在一起,潮濕的腐葉侵蝕著他的屁股,隔著厚皮裙似乎都能感受到它們的陰冷,也許是因為他的屁股太大了,難道他們兩人都沒有這樣的感覺嗎,他沮喪得想這又不是他的錯,從他有記憶的時候就比別人大了一圈,他的媽媽還總是嫌棄他吃的多,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旦有什麼事讓他心煩意亂,吃些什麼東西便能讓他安心下來,比如現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一碗米飯或者是一根烤老鼠腿,他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心神不寧。於是他下意識的四下張望起來,尋找任何可以讓他塞進嘴裡的東西,這點知識他還是有的,他爸爸從小就帶著他去村邊不遠的地方捕獵野獸,他老子試圖用這種辦法讓他多點男子氣概,或者讓他多一種愛好,至少不要整天坐在那裡往嘴裡填東西。結果除了讓他學會如何捕捉老鼠並且把他們變著花樣的塞進嘴裡並且變得更胖了之外,沒有起到半點作用,他爸爸比他自己更加早的放棄了他,只要他能夠長大,在夠年齡的時候可以接替他下地幹活,並且不會因為吃得太多而讓全家挨餓就已經足夠了。
肥屁股翻了半天發現這裡的土質跟村邊的那些幹燥松軟的土地相差很大,刨開蓋在上面厚厚的爛葉子露出來的土地堅硬無比,他試著用手繼續刨了兩下,除了讓他的手指生疼以外沒有任何的收獲,據他所知的任何一種老鼠都不可能在這樣硬的土地上打洞做窩。疤瘌頭和朝天鼻一臉嘲弄的看著他,問他是不是怕得想要挖個洞提前把自己埋了,還說這麼小一個坑可蓋不住他的大屁股,他不理他們,一門心思想讓自己安定下來,雖然知道這裡不會有老鼠兔子等等一切願意在地面上打洞的生物,他還是把腐葉鋪成的土層翻開了一大片,直到露出了一些樹根紮入地下的地方,他驚嘆於這些樹神奇的生命力,又更加沮喪的發現在樹根的附近也沒有任何看起來像是蘑菇一樣的可以放進嘴裡的植物。他只好返回頭去求這對討厭的家夥趕快跟他走吧,他想這個時候追上去或許還來得及,再晚一些時候,恐怕一點大籠他們的痕跡都找不到了。
朝天鼻有些心動,試探著望向疤瘌頭,疤瘌頭撓撓他頭上疤瘌周圍的一圈面板,這地方總是讓他發癢,他從不願意讓他的夥伴們看出來這點,他總是告訴他們這一塊疤瘌是他獨一無二引以為自豪的標誌,朝天鼻就很是羨慕他,他不能叫他們知道這東西其實搞得他非常難受,所以他撓的非常小心翼翼,裝作漫不經心的在上面一刮,稍稍的緩解了癢。他一度認為自己的疤瘌地下其實住著一大群螞蟻,裡面有一個巨大的蟻後,不斷的向外擴散著帶著癢的螞蟻,一旦他沒有在第一次撓的時候把他面板下面的螞蟻抓死,那螞蟻便會鑽到他面板深處去,癢的程度雖然不及在表面那樣厲害,可是光用手撓是再也解決不了了,他只能任由他在裡面一直癢下去,直到下一隻螞蟻在疤瘌裡爬出來,帶著更癢的感覺才能讓他忽視掉前一隻螞蟻。
他現在就是這種感覺,強忍著頭頂上的癢讓他的嘴角一動一動的,他沒好氣的再次拒絕了肥屁股的無理要求,他粗暴的打斷了肥屁股黏人的哭求,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我也不想在這待了,咱們幹脆回去得了。”
肥屁股驚道:“那怎麼行,山風大哥找不到咱們可怎麼辦?”
疤瘌頭一撇嘴,“什麼山風大哥,他就比我大兩個月,不就是個子高點嗎,他還顧得上管你,其實他們早就自己先回去了。”
“為什麼?他們不是這樣的人。”
“那你就在這等他吧,我可先回去了,朝天鼻,咱們走!”疤瘌頭起身拉起朝天鼻,連同他身上沾的爛葉一起拍掉,看也沒有再看肥屁股一眼,鑽進來時的樹叢中去。
肥屁股在原地站了一會,風撥動樹葉在他的頭頂沙沙作響,很快恐懼襲擊了他的全身,讓他放棄了猶豫,匆忙跟上他們的身影。
大籠從未在密林中游蕩這麼久,即使從他記事起,這片密林就如同老朋友一般環繞在村子的周圍,他自以為對它的瞭解也如同對老朋友一般瞭若指掌,直到在它的內部穿梭,深入到他從未深入過得地方,才發覺很多事情遠比表面上來的複雜。他繞過的每一棵樹都似曾相識,連它們周圍落葉的位置都大致相同,他也分不清這些樹那些是真的剛剛走過,哪些又是新的出現,他內心裡不得不承認他早就迷了路,可是太陽還高掛在天空,陽光射落的角度似乎稍稍改變了一些,這他也不能完全的確定,但至少他能確信還有很長的時間讓他去找到出路,雖然他一直嘴硬,聲稱自己仍然在尋找泉水。
跳豆不停的追問還是打破了他的耐心,對他吼道:“要麼你就自己回去,要麼就閉上你的臭嘴。”
跳豆吐了下舌頭,以掩飾自己的委屈,同時給馬耳朵一個求助的眼神,馬耳朵只好介面說道:“大風哥,咱們要不還是回去吧,我好像有點迷路了,我有點害怕。”
大籠又何嘗不怕,不過聽到別人嘴裡率先吐出這兩個字還是讓他充滿了優越感,這證明他永遠都要比他們更強,自己無愧於他們的大哥,於是更加篤信自己一定要找到傳說中的泉水,即使這泉水在大人們的口中也僅僅存在於傳說當中。
這讓他的心情平複下來,換上一副平靜的口吻,安慰兩個跟班道:“你們放心,跟著我什麼時候出過錯,只要找到泉水咱們就回去。”
跳豆兩人無可奈何的對視了一眼,若是剛才他們還有機會跟其他三人留在一起,現在卻只有一條路走到黑,要怪只能怪自己好奇心作祟又消退的太快,千篇一律的密林讓他們很快趕到乏味,這裡早已沒有人類曾活動的蹤跡,地面上被落葉覆蓋的野獸形跡時刻透露出危險的氣息,這讓他們不由得加快腳步,三個人幾乎前腳貼著後腳,在他們從未到過的領域穿行。
大籠心裡又何嘗不在打鼓,他在心裡默默向山神祈禱,默唸那些明娘教給他的奇怪的句子,平日裡他對這些禱詞嗤之以鼻,現在他只怪自己記得不夠熟悉,他念誦了一遍又一遍,盼著山神發善心,給他些指引,讓他能帶著夥伴們平安歸來,他又意識到如果自己念誦的太多,讓山神喜歡上了自己,幹脆把他留在身邊永遠陪伴著山神這可怎麼辦,他不寒而慄,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又在心裡悄悄對山神解釋絕不是自己不願意陪伴他,而是他一定要將夥伴們送回去,這是事關他在同齡人之中樹立威信的頭等大事。
可天不遂人願,太陽落山的速度遠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落日的餘暉掛在樹梢枝頭,樹木的影子連城一片,很快他們就連路都看不清了,沒有了陽光的壓制,樹林中的潮氣騰然升起,讓他們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要比上一次更加費力。伸手所觸的地方到處都是潮濕一片,濕滑的地面,沾著露水的樹幹,就連眼睛也被霧氣所蒙。跳豆像是被泡軟了的豆子,再也跳不起勁來,馬耳朵的耳朵垂在腮幫子上,沒有一點馬耳朵的樣子,兩個人邊走邊偷偷抹眼淚,因為大籠一看到他們哭泣就要揍他們,大籠自己何嘗不是因為害怕才用這樣的方式來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如果不是這兩個家夥在這,他早就大哭一場了,不僅是他要做出老大的樣子,而是如果他們不陪著他,他會比現在怕上一百倍。
一旦人陷入了恐懼當中,知覺就會變得異常敏感,許多剛才聽不見的聲音在心裡都被放大了出來,這其中唯一有節律的是他們自己的腳步聲,當他們不小心踩到某些因為運氣或是其他什麼原因比較幹燥的樹枝上,發出刺耳的樹木的斷裂聲都能嚇他們一跳,這讓他們更加小心翼翼,走得更加緩慢了。
而在黑洞洞的樹影後面藏著的那些聲音則讓他們心驚肉跳,大籠早已忘記逞強,一手牽著一個夥伴的手,三個人的潮濕混在一起,互相感受著對方的驚恐,樹葉的摩擦變成密林的低語,時刻充斥在耳朵裡,最讓他們膽寒的是這沙沙聲中藏著一種他們從未辨別過的聲音。
那聲音由遠及近傳來,又似乎從未靠近,它若即若離的縈繞在他們三個的周圍,似乎並不存在,又好像無處不在,他們誰也不敢說話,生怕自己發出的聲響會將那叢林暗處的東西引出來。
他們手無寸鐵,身上穿的是不能完全覆體的獸皮,手中拿的是隨手摺斷的樹枝,又餓又累又乏,在大山面前,他們就是毫不設防的嬰兒,是送上門來的肥肉,幾乎不用咀嚼就能被吞進肚子中去。
四周隨手可得的野果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可是迫於村中關於野果的恐怖傳說讓他們誰也不敢率先伸出手去摘,可當腹中的饑餓和腿上的倦怠佔據上風,恐懼擊敗了腦中僅存的意志,跳豆怯生生的提議讓大籠放棄了堅持,他們選了一個比較低矮的樹木摘下了果子,甜美的果汁充盈在嘴巴裡,鮮嫩的口感洗刷著味蕾,讓一直緊繃的心絃稍作舒緩,三個人索性放開手腳,大吃特吃起來。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原本與他們若即若離的聲音突然向他們迅速逼近,跳豆一手一個果子,左邊啃一下,右邊啃一下,沾了滿臉粘稠的果汁,馬耳朵已經吃完了一個,正在伸手去摘第二個,大籠看著他背後竄出的身影目瞪口呆,手中的野果掉落在地上。
變故發生的比預想還要快,那黑影迅猛無匹,馬耳朵還未發出聲音就被它拖入森林,跳豆瞬間發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尖叫,伴隨著他的嚎叫噴薄而出的還有他的尿液。
那影子來如風,去如電,大籠對著它隱去的方向發足急追,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慘叫,駐足回身卻發現馬耳朵的一隻草鞋孤零零的落在地上,大籠兩腿發軟,在原地打了兩個轉,發覺在無處不在的黑暗中藏著無數只暗黃色的星星對他閃爍,這世間哪有這麼近的星星,那分明是怪獸的眼睛。
大籠心裡清楚下一個就輪到他了,可他叫天無門,腳底不應,雙手攥著那根軟綿綿的樹枝,顫抖從他的胳膊傳遞到樹枝尖上變成了劇烈的擺動。大籠感覺到自己的喉頭上下聳動,吞嚥口水的聲音錘擊著他的耳鼓叫他頭暈目眩,恍惚中他看到了自己的爹孃,他們向襁褓中的他張開了雙手,帶著他進山採果,教他如何辨別能吃的蟲子,遞給他烤得外焦裡嫩的老鼠,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融化進這無邊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