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恨得下心的人,對別人向來也不會手軟。她每句話都敏銳地找到致命的關節,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去刺下每一刀。
這件事背後的真相,玉殷從來也沒有敢跟第二個人講。
魏綺再也沒有出現,人人都說,魏綺玩膩了,於是毫不留情地踹開她。口口相傳的時候總是伴著諷刺的語調,像是冰雹一般砸向她。有那麼些時候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剛想開口辯解,腦海中就會閃過芸娘說起“二爺”時那種輕蔑厭惡的眼神,於是她只能咬牙把一番話嚥下肚。臉上的笑變得越來越假,她便不願再出房門。
死守秘密的感覺像是枯等坐死的過程。那個秘密像吸血蟲一般藏在隱秘處,她無法擺脫它,只能任它一點點將自己的血吸幹。
才沒幾天,整個人神采不複,容顏枯瘦,總是一副欲說還休的糾結樣。
“簾掩清窗燈影瘦,一宵更漏空流。
怕人窺見淚難收。清輝遮不住,冷照小銀鈎。
雁去鴻飛芳草綠,東風又到西樓。
料心事欲訴還休。吹雲籠寂月,不許有人愁。”
月娘踏入房中時,玉殷填的《臨江仙》正落下最後一筆,“愁”字一點,落筆後久久不收。她明白月娘是來開導她的,但她自己心裡清楚,這個坎只有靠自己邁過去。
月娘右手拎著的絲帕耷拉在手上,沒精打採的。玉殷也無精打采地先開口:“我知道月姨是來安慰我的,但是月姨,這是我和魏綺之間的恩怨,旁人瞧見的不過是皮毛,說句難聽的,沒資格評價。我遲早會想通的,就算想不通,也會忘記的。”
“我可沒那閑情來寬慰你。”月娘依舊話鋒尖銳,“是我自己心底的事,憋得難受,想找人說說,暢快暢快。”
“請月姨說吧。”
月娘眉尖一挑,決然將右手上的絲帕揭開,赫然映入玉殷眼簾的,是一隻缺了根食指的纖纖素手。玉殷愕然,月娘正在細細打量著那隻手,眸中似笑似悲。
“我呀,當年可是秦淮河彈琵琶第一人,我師父摸過我的手骨,說我手指纖長又有力,是個好苗子,於是傾囊相授。他預料的沒錯,我有天資又肯苦練,不過三年,秦淮河畔已經聞名。那句詩怎麼說的?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啊。”
“但我偏偏不稀罕五陵年少,也不甘心一輩子當個秦淮琵琶女。我看的戲文多了,就是想當杜麗娘,就是想跟一個風度翩翩的柳公子長相廝守。”
“他是從京師來的,商家少子,富可敵國,偏偏不懂經商,只會舞文弄墨,還特別懂音律。我也不是不挑人的,只是畫屏後偶然一瞥,就明白了什麼叫‘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人年輕時滿腦子裡都是些良辰美景、奼紫嫣紅,即便前人口述再多‘斷壁殘垣’,也可以視而不見。”月娘嗤笑一聲,一手撫眉道,“他家裡內鬥,家産分到手也所剩無幾。可他公子哥當慣了,受不得半點苦,總想著如何又快又好地來銀子,自此染上賭癮。輸得叮當響,卻總是認為下次會翻盤。最後逼債的上門,拿不出銀子就要剁他手指。”
“他當時怕極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可以為錢窩囊到四處下跪,把頭磕裂。我說‘我幫你還’。賣了所有首飾還是補不全。他像是被逼上絕境了,求我回秦淮,說什麼‘你就彈個小曲兒,喝點酒,笑一笑’,以為這麼簡單就可以搞到銀子。”
月娘合上眼,繼續道:“我跟他說,我會回去的。我當著債主的面自己用匕首替他斷了食指,然後跟他一刀兩斷。所有的情債我都還清了,剩下的是他欠我的,我不要他還,我要他一輩子記著,是他欠我的。”
顧期勇傷勢好得差不多時,決定避禍山野。當即欲趁著夜色走水路,玉殷等人幫他收拾好行李,九兒口中不斷碎碎念念,又是“多帶些衣服防寒”,又是“拿些草藥以備不時之需”,念念叨叨收拾得差不多時,又怎麼都不肯動了。愣是顧期勇急著趕路,九兒偏是一副裝聾作啞的樣子不願意把包袱交給他。
芸娘一向最懂九兒的心思,柔聲勸道:“顧公子忙著避禍呢,又不是再不相見。九兒聽話,把包袱還給顧公子。紙裡終歸包不住火的,萬一番子發現他躲在這兒,甭說他了,一樓子裡的人都得遭殃。”顧期勇也連連附和。
九兒手中的包袱這才在芸孃的半拉半扯中遞到了顧期勇手中。九兒紅著眼,賭氣道:“他若是不回來,我就跳進秦淮河裡,再也不見你們!”
顧期勇連忙道:“會回的,會回的,玉裁姑娘莫幹這種傻事。”
九兒問:“那你什麼時候回來找我?”
顧期勇答:“風波平定後吧。”
九兒又道:“這可是你說的。找到落腳處,第一個要寫信給我。”
顧期勇連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