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眉那單弱修長的身軀,伏在一片青黑色的地面上,彷彿一柄月白的如意,靜靜橫陳著。只是這如意從中斷裂了,血汙將那一徑皎皎如玉的月白,生生分成兩半。
傅眉還是側著頭,微笑著,一聲呻吟也沒有。只眉毛微微蹙著,額頭上都是汗水。那紅唇,略略有些蒼白,但卻有一滴血,自兩唇之間,微微探出頭來,像是噙著一枚紅豆。想必是他為了忍痛,咬著嘴唇內側,已然咬出血來。
嗒的一聲輕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滴落下來,讓傅山身子一震。
傅山恍惚地遊目看過去,卻分辨不出,那滴落的,到底是傅眉頭上的汗,還是身後的血……腳下的青磚,想必是已經見慣了痛呼輾轉,見慣了血淚汙濁,不加分辨地吸納了,不留一絲痕跡……
傅山的衣袖簌簌抖動著,憐惜地盯著傅眉。
傅眉臉上的笑容卻愈發綻放開來,像是安慰著父親。
終於,此起彼落的杖聲停了,傅眉被重新拉跪起來。
只聽邊大綬問道:“傅眉,你剛才所說,是否屬實。”
“在下句句實言!魏一鰲魏經歷可以為我作證!”傅眉跪得直直的,身形挺拔,言辭懇切,一點都不像剛剛受過刑的人。
“傅山,你有什麼話說?”邊大綬又問。
傅山的話音,反倒是有些顫抖,“在下確實沒有見過那姓宋的,大人如不信,可將那姓宋的提來,讓在下夾在亂人之中,若那姓宋的能認出我來,我情願認罪!”
宋謙已死,自然死無對證。
堂上三人互相對視了幾眼,又交頭接耳了一番,便有書吏拿過口供來,讓兩人畫押具結。
傅山看著那口供,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奴顏謙卑的說辭:小的怎樣怎樣,大人如何如何……並不是自己的原話,心中一怒,便有心想要拒不畫押。一抬頭,只見傅眉也回過頭來,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額頭上全是冷汗,眉毛微微蹙著,眼中盡是懇求。
傅山突然醒得,想必這書吏,傅眉也已經打點過,這樣寫,自然是便於讓自己脫罪,不由得一嘆。傅山視線又落在傅眉身後的那片血汙上,心中一酸,便在那口供上,按下了自己朱紅的手印。
那手印,彷彿是一張血盆大口,展露著一個嘲諷的笑。
傅山只覺得屈辱,只覺得似乎一步一步,陷入了失節的泥沼當中,卻無法自拔。但,到底誰是讓自己陷入這失節泥沼的人,到底是誰錯了?眉兒?仁兒?還是宋謙?不、似乎都不是……若國變之日,便與國同殉,就不會有這麼多痛苦糾結了。
“吾輩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2]。便是那絕食而死的謝枋得,也有後人譏他死遲了。死節不是,守節亦不是,人生艱難,莫過於此;遺民難為,莫過於此!
汙濁的羈所中,穢惡的氣味中人慾嘔。
隔著粗大的木柵,傅山看著傅眉,趴在一叢稻草上,臉上仍帶著笑。那笑容,似乎從他一出家門開始,便長在了臉上了似的。
傅眉身後,是一個獄卒,正在給他上藥。那藥,想必是極猛烈的,傅眉時不時痛得皺一下眉頭。
“那是什麼藥?”傅山關切地問道。
傅眉一笑,“我自己配的,雖然藥性烈些,但收口卻快。天氣漸漸熱了,創口若不盡快收幹,會生出炎瘡,便不好治了。”
傅山沒有想到,傅眉竟準備得如此周全。
待那獄卒出去了,傅山才又問道:“傷得怎樣?讓爹爹看看。”
“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到筋骨,不妨事的,養兩三天就可以如常行走了。”傅眉解釋道。
傅山已然明白,那些衙役,也是使過錢的,不禁眉頭一皺,問道:“你哪來的那麼多銀錢打點?”
“自然都是仁兒給的。”傅眉笑道。
“難為他了……也難為你了……”傅山喃喃說道。
“這沒什麼……以前看史書,常見到忠臣義士被下獄刑求,那時就想著,什麼時候自己也能體會這麼一遭兒,才算不枉此生呢!”傅眉臉上那明朗的笑,像是一抹陽光,成為照徹昏暗囚室的光明。
七月三日。
太原知府邊大綬上報傅山一案:“……至於傅山被賊禍,久作黃冠,雲遊訪道,審為結交匪類,嚴刑夾訊,堅稱與宋姓者始終並未一面,以為仇口誣扳……職等未敢擅專,伏候裁奪。”
注:
[1]邊大綬:明末任米脂知縣,曾奉崇禎皇帝密詔掘李自成祖墳,被李自成捕獲,押解過程中逃脫,根據這段經歷,他撰寫了《虎口餘生記》一文。和傅山有往來,在朱衣道人案中為傅山開脫。
[2]吾輩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明高攀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