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傳來了薛宗周、王如金兵敗晉祠堡的訊息,據說義軍的屍首相與枕籍,沿著大路到處都是,南城樓也燃起了熊熊大火。關於薛、王二人的下落,眾說紛紜,有說中箭而死的[1],有說投身烈焰的,也有說突圍而出的……莫衷一是。但是,傅眉卻始終沒有歸家,也沒有任何關於他的訊息傳來。
隨著一處處起義的火頭被次第撚熄,清軍對於義軍殘部的搜捕也開始愈演愈烈,搜捕的依據依然是那條辮子,是否剔去額發,是否結成辮子,變成了順民與反叛的唯一標誌,甚至有些人由於未能及時剔去新長出來的頭發,也慘遭不幸。
傅山一家,不得不又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在晉省各處親朋故舊家中四處寓居。還是一輛馬車,卻已經是借來的,還是三個人,只是傅眉換成了傅山的母親。車中載著傅家的全部家當,除了少量的細軟,只有書。
一家三口,每個人都在暗暗擔心著傅眉,但每個人都不曾宣之於口。在這喪家犬一樣惶惶不可終日的歲月裡,傅山依然波瀾不驚,盡心督導著褚仁學書,學醫,也鼓勵他多看一些經史子集。
只是少了一個傅眉,家事便似乎繁重了許多,讓傅山忙得不可開交,褚仁也不得不去幫忙。顧著褚仁的身體,繁重的事情傅山是不讓他做的,但一些跑腿送信,抓藥傳方的事情,又瑣細費時,又不勞累,自然便落到了褚仁身上。
這一日,褚仁去鎮上賣藥,剛出店門,便聽到一陣鞭炮聲響,是鄰街又有新店鋪開張了,褚仁忙湊過去看熱鬧。
各處的義軍沉寂了下來,市井間便有了更多安定的氣象,很多原本歇業的鋪戶紛紛重新開張,還有更多的新店鋪正在緊鑼密鼓地收拾修整,一派百廢初興的景象。
這時候若盤下個鋪子來,卻是正合適的。褚仁想著,與其辛苦採藥賣與藥店,倒不如自己開個藥店,由傅山來坐堂,生意一定紅火,全家人也可安定下來,這樣,傅山和傅眉應該也就不會過多地涉足反清複明瞭吧?只是不知傅家還有沒有這個財力。
新開張的店鋪是一家古董文玩店,店面不大,但是極為幹淨敞亮。俗話說盛世古董,亂世黃金,這個時期,正是亂世將盡,盛世欲來之時,此時做這個生意,必然會低進高出,財源滾滾。這店鋪老闆,倒是個很懂商機之人。
褚仁在門口探頭探腦了半天,自覺歲數太小,猶豫著要不要進去,但轉念想了想,自己來時便因古董而來,說不定去時也應了這古董而去,不妨進去一看。萬一裡面有個穿越時空而來的當代藝術品,自己被吸回現代也未可知。褚仁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抬腿邁過了高高的門檻,走進了店門。
因為是新開張,店裡擁著不少客人,有些是老闆的故舊,有些則是看熱鬧的,老闆正殷勤地招待著,看褚仁年紀幼小,一身布衣,也是一怔。
褚仁卻不理會旁人,從大人的身下鑽進鑽出,細細的品鑒著貨品,腦中裡卻飛快地盤算著,這些明末清初的尋常市井文玩,拿到現代的拍賣會上,能夠估價幾何?
突然,一幅字,抓住了褚仁的視線。確切地說,是“傅山書”那個落款,抓住了褚仁的視線。因為,這是一幅偽書。
平心而論,這副隸書仿得很像,甚至可以說已經深得傅山書法的“醜拙”三昧。但此時的褚仁,書法雖談不上有多深的造詣,見識卻已經頗為不凡。若是旁人的書法也還罷了,褚仁日日在傅山身邊,耳濡目染,這真偽,自然是一眼便能看個分明。
褚仁也不搭話,只盯著那副字看,看了片刻,又去盯著店老闆,過片刻,再去盯著那字。如是三五輪下來,那店老闆便坐不住了,徑直走過來,低聲招呼道:“這位……小爺,可是喜歡這字?”
褚仁抬起頭,盯了店老闆片刻,也低聲說道:“我認識傅山。”說完便抿起嘴,一言不發。
那店老闆看了褚仁半晌,方輕聲問道:“那……小爺可是有傅山的書法要出手?”
“有是有,但是比這個好多了,只是不知道你識不識貨。 ”褚仁一邊說,一邊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店老闆。
那店老闆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呵呵笑道:“這幅字……自然是,很一般的,若有好的,我出十兩。”
褚仁掃了一眼店裡其他貨品的價格,想著傅山才四十出頭,雖然頗有文名,但畢竟影響力還只限於晉省周邊,他翻著眼皮,盤算著拍賣會上那些四十左右的當代書畫家的作品價格,又兌成米價去權衡,算得自己腦子都亂了……
那店主又道:“若確實是精品,還可以更高,如何?”
褚仁心道既然算不清楚就不算了,反正應該不算太虧,就點了點頭:“好!過三五天,我拿來給你看!”
褚仁原本是想著,從傅山的書法中隨便找一件不起眼的,偷偷拿出去賣了,若被發現,便推說不知,反正這些日子各處輾轉,便是丟了,也並不為奇。但,離家越近,越是心虛。
褚仁回到家中,壓根兒沒敢去翻傅山的東西,反而徑自把自己臨的那些傅山的書法一一拿出來細細分揀。褚仁挑出了三幅最肖似傅山的,又猶豫了半晌,到底還是撿了一副不易露出破綻的篆書出來,抖著手在後面提了個窮款,只有“山書”二字,而那個書字的最後一筆,沒有收利落,長出來一塊,看上去並不像是傅山的風格了。但褚仁此時已經管不了那麼多,想著,試試自己的仿造水平也好,若是被那店老闆認出來是假的,索性就不賣了,總歸是自己學藝不精,若沒被認出,便換些銀錢也沒有什麼不好。
褚仁又偷偷去拿了傅山的“傅山之印”和“青主”兩方印,鈐了上去。做完這一切,褚仁只覺得雙手汗津津的,忙在衣服上蹭了幾下,又發現衣服上蹭上了硃砂,只得脫下來換了,自去提水來洗,弄得狼狽不堪。
“果然……人還是不能做虧心事的。”褚仁邊洗衣邊想著,若讓傅家這樣家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漂泊下去,傅山一定還會動念去組織義軍,若真能盤下個店面,有個宅院安定下來,家裡有了恆産,反倒是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只要傅山肯鬆口,靠賣書法賺到開店的錢,其實很簡單。這事情,要等傅眉回來後說給他聽,要兩個人一起,恐怕才有希望說動傅山。但是……傅眉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呢?他,是否安好?褚仁想到這裡,心中驟然湧起一陣不安……若傅眉回不來了,又該怎麼辦?褚仁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
過了幾天,褚仁尋了個機會,把那副字拿出去賣了。那店老闆看來看去,沒看出任何破綻,神色間倒是覺得這是一幅精品,但嘴上卻一直挑剔著,要把價錢壓到八兩。褚仁心裡有鬼,索性便順水推舟,裝作不諳世事的樣子,拿了他的八兩銀子,一路喜滋滋地回返。
褚仁掂著這錠銀子,喜滋滋地想著,這可是自己在大清掙到的第一筆錢,而且用的不是傅山的字,而是自己的字。書法水平能被肯定,心裡自然是喜歡的。雖然這幅字可算是贗品,但是三年時間,其中還有兩年失明,就學得以假亂真,也算是不易了吧?若這身本事能帶回去,一張一百萬,十張一千萬……賣上幾十張,應該足以收購父親的公司了吧?只是……若是在現代要仿造清初的東西,紙墨裝裱也要做舊,才不會露出破綻來……這個倒是不太好辦。除非,現在便置辦下一些紙墨,預先埋在什麼地方,待穿回去再挖出來……但是,真的有機會穿回去嗎?
褚仁胡思亂想著,喜色帶了一路,遠遠地看見了家門,便轉成了憂色。褚仁把銀子小心收好,躡手躡腳地進了家門。直到進了自己房間,把銀子藏好,褚仁才撫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
這一日,褚仁正在西廂習字,便聽到正房中傅山的呼喚:“仁兒!”
“來了!”褚仁忙撂下筆,跑了過去。一進門,褚仁見傅山一臉嚴霜,便是一驚,不經意退後了半步。
“這是什麼?!”傅山喝道,說著便把一個卷軸擲向褚仁。褚仁嚇呆了,沒有用手去接,也沒有躲閃。那捲軸擊中了褚仁胸口,落在地上,散了開來,正是之前賣出去的那副字,已經用淡青的綾子託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