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林府。
已經二更天了, 林如海躺在床上, 依舊無法入睡。他這段日子身體每況愈下, 剛才又經歷了一次大咳,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一點睡意, 又被咳意給驅散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從前幾年妻子故去之後,女兒又離開了他的身邊, 這些年身邊又看不到新的“希望”, 就慢慢添了不少病症——從去年起, 更是越病越重,連差事都辦不下去了, 若不是……若不是還一心牽掛女兒, 恐怕早就撒手人寰了。
是啊, 他還有女兒, 這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留下的一點血脈了。
可是,他現在身體這個樣子, 捱得一天算一天, 和本家族裡又不親, 等他走後,女兒黛玉又能倚靠誰呢?
除了妻子的孃家——他竟然想不到第二個能夠託付的人!
好在,好在還有妻子的孃家, 那是京城裡數得上來的幾戶勳貴人家之一,女兒日後就託付給岳母和妻舅——再把家裡的銀子給他們, 看到了好處,多少也會為女兒盡一份心吧。
林如海睜著雙眼緊緊盯著幔帳,這是他在無數個翻來覆去久久難眠的夜晚之後,幫女兒盤算出來的最為妥帖的“後路”了。如果、如果他還能好起來,自然不需要……
可是,他還能好起來嗎?
他的唇邊掛上一絲冷意。他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了,很多事終究不能為外人道,甚至連女兒黛玉都要一輩子瞞在鼓裡。他想……
“老爺。”臥房外忽然傳來小廝輕悄的聲音,“老爺。”他又喚了一聲。
“什麼事?”林如海開口,又帶出幾聲輕咳。
門外的小廝語氣卻有些遊移,“老爺,姑娘身邊的丫鬟紫鵑來了,說有事想要回稟。”
“這個時候?”林如海不由得有些訝異,他伸手撥開幔帳,又拿過枕邊的懷表,藉著微弱的月光看了一眼表盤——已經快三更了,這丫環不在黛玉身邊守著,過來想和自己說什麼呢?“讓她進來吧。”他稍微抬高了聲量,吩咐。
“是。”門外的小廝答應一聲,不一會兒,就有正院裡的管事娘子領著一個丫鬟走了進來。
林如海已經在貼身小廝的服侍下穿上了外袍,坐在套間外間的塌上,身上圍著薄被——蘇州的春天並不寒冷,但是他卻恨不得再多蓋一床被。
自己的身體比去年更差了……
林如海稍微有一點走神,直到耳邊傳來一道輕柔的女聲,“奴婢見過林老爺。”這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京城口音,對他的稱呼又不同於林家府裡的下人,透著一點疏遠。他這才回過神來,上下打量了一眼正垂頭站在屋子中央的少女。
這個丫鬟名叫紫鵑,原本是岳母身邊的二等丫鬟,黛玉上京後,就被岳母分派到女兒身邊服侍,這些日子黛玉每天在自己身邊侍疾的時候,往往是這個丫鬟陪在女兒身邊——看來很得黛玉看重!
現在,這丫鬟站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卻又沒有半點失禮或是不規矩的地方……林如海輕輕嘆了口氣,自己的岳家不愧是百年勳貴,家裡□□出來的丫鬟,就是不同於平常小戶人家裡的那些,行事有章有法,甚至比很多中等人家的小姐還要更大方知禮,進退有度。
“嗯。”他漫聲應了一聲,“你怎麼這麼晚了不在玉兒身邊侍候……是有要事要告訴我?”
“是。”紫鵑——柳五兒垂著眸子,應下了林如海的話。她剛剛被管事娘子帶進來的時候,還有些踟躇,甚至還有些緊張,不知道到底要怎麼開口。但是,等她站在屋子中央,經受過林如海兩道病懨懨卻能看透世事的如炬目光的打量後,她忽然就安下心來,拋開了心裡所有的猶豫。
林如海是何等人物?就算這一生都沒能留下一個繼承家業的兒子,也不是那等愚昧無知的凡夫俗子所能矇蔽糊弄的。會對賈家看走眼,也不過是因為山高水遠,並且也沒有更妥帖的選擇罷了。
自己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林如海不會不為了黛玉考慮,或許差的只是自己這小小的提醒罷了。
“奴婢確有要事想稟報林老爺。”她瞄了一眼身邊的管事娘子,還有林如海身側站著聽候的小廝,猛地雙膝落地,跪了下來,“奴婢求林老爺,救林姑娘一命!”
林如海大吃一驚,管事娘子和小廝的臉上也都露出了驚容,這些一一被柳五兒收入眼中。經過幾世的歷練,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一心只想著攀高枝的小丫鬟了,特別是在北靜王府經歷了那些事後,更是有了幾分指揮若定的大將風範。她當然知道,什麼樣的話說出來最能引起林如海的注意和警覺。
“玉兒怎麼了?”林如海心裡一急,又咳了起來,身後的小廝想上去幫林如海捶背揉胸,被他伸著胳膊揮開,“玉兒的身體……她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