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邏閣見鐸月娘已經慢慢的不再排斥他,心裡大喜,牽著鐸月娘的手往葉榆澤走去,這裡離葉榆澤算不得遠,短短幾百米的距離,他們攜著手,一路慢慢的走過去。皮邏閣有一瞬間的恍惚,曾經他也曾這樣牽著她的手,若那時自己能多護著她一些,是否他們就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到白頭。鐸月娘也有些恍惚,若非中間多了麼多的波折,曾經的她也是樂意與他,這樣一直走下去的,可惜他們已經錯過了,都回不去了。
皮羅閣又嘆息一聲,似喟嘆,似滿足。“月娘,你不知當年我看著他牽著你的手,走進禮堂時,我心裡有多痛,那時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怎樣做,才能讓你回到我身邊。如今你終於回來了,真好!月娘,你不會知道我等這一天,足足等了十年。”
鐸月娘默默的聽著,並沒有回應他的話,只回頭淡淡的看著身後的土地,送行的子民。不過短短幾百米的距離,她走得是那麼的吃力,步履艱難。每多走一步,就會離他們熱愛的這片土地多遠一分。
路,總會有盡頭,到了湖邊,只見一艘三層高的樓船,靜靜的泊在湖面,偶爾會隨著微風輕輕的晃動一下。張燈結彩的船上,用著各種絢麗的花綢裝裱,大船顯得喜氣異常。滿船大紅的丹桂亦增添著幾分熱鬧,襯託著她此時悲涼的心境,一切都是那麼的諷刺。
皮羅閣緊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踏上大船。身後傳來了子民的哭泣,鐸月娘回頭望去,只見短短的時間,所有來送行的人都頭簪白花。見鐸月娘登船,他們都哭著跪倒在地。
鐸月娘閉了閉眼,壓下心底的不捨,朗聲說道:“子民們,都回去吧,無論到了何種境地,一定要好好活著!只有活著才是最要緊的,人在,希望才在。”
人群裡驀地爆發出一聲哭聲,接著哭聲成了一片,所有人都叫著,“慈善夫人!”雜亂的聲音,滿含依戀,滿含不捨,這是他們的慈善夫人,與他們一起共進退的慈善夫人,詔主走了,她也要走了。可惜無論他們怎麼挽留,都留不住鐸月娘執意離去的步伐,他們只能抹著眼淚,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們最敬愛的人離開。
鐸月娘的心,也一抽一抽的痛了起來,他們都是這些年鐸月娘與皮羅邆最熟悉的人,他們曾經一起並肩渡過一個又個艱難的時候。發大水的時候,被南詔為難的時候,流年不利的時候。也一起了經歷了太多激動人心的時刻,複種法成功的時候,他們閑時操練的時候,一起打霸王鞭的時候,一起對山歌的時候,他們有太多共同的回憶了,那些回憶裡都有他和她……
船平穩的在湖面上行駛,鐸月娘靜靜的站在船頭,迎風而立,微涼的風吹著她的白裙,簌簌作響。遠方的天空,一抹晨光終於撕破了天際,在湖面上投下了一片橘紅,在她以為這紅要染遍天下萬物的時候,卻又迅速的消退了,和著湖面上的水霧,形成了水天一色的迷濛。紅色在銀波裡掙紮,消退;銀波碧浪一點點吞噬了紅色,最後在湖面變成了星星點點的銀光,刺痛著她的眼睛。
看著早起的晨輝是如此的絢爛,如此的短暫,如此的掙紮,又是如此的無奈。鐸月娘忍不住抽了下嘴角,牽出一抹苦澀。她不知道自己在船頭站了多久了,不過不會太久了。她只是在欣賞最後一次太陽的升起,她不能讓他等太久。
一件正紅色的纏枝山茶花圖案的披風披在她的肩上,一個溫潤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月娘,此間風大,你身子向來不好,可莫要再凍著了。”是皮羅閣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他繞到鐸月娘身前,仔細的幫她繫著披風系帶。
鐸月娘不想說話,繼續凝望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那一片水天一色的霧靄,八月的太陽爬的很快,溫度也不低,不多時候,霧靄已然盡數散去。她微微後退一步,不想與他靠的太近。
“月娘,你曾說過,你的丈夫定是蓋世英雄,終有一天,他會駕著開滿山茶花的車來迎娶你。可我終是不願等到山茶花開,只得了這一船的桂花,不知你可喜歡?”皮邏閣繼輕聲說著,語氣溫柔,彷彿怕嚇著她一般。想到他們一家三口終於可以團聚了,心情又是一陣激動。閣羅鳳是那麼的優秀,只要見到了閣羅鳳,她慢慢會忘記皮羅邆的,而陪在她身邊的,只能是自己。
皮邏閣擋住了鐸月娘遠眺的視野,不由有點煩他,只好輕輕後退一步,離他遠一些,她在尋找,皮羅邆帶走了息魂,她肯定能感應到的。
不想他又上前一步,靠近了鐸月娘,繼續溫柔的說著,“鳳兒已在蒙舍準備我們的成親事宜,以後我們一家三口永遠在一起,再沒有誰能拆散我們!”皮羅閣輕嘆一聲,“我此生最後悔的事,莫過於當年你的離去。”說著伸手欲攬她入懷,被鐸月娘又退了一步,避了開去。
聽著他這些感性的話,鐸月娘忽然很想笑,於是扯著嘴角笑了起來,淡淡的說道,“是啊,我們一家終於可以團聚了,只是不知詔主,打算如何處置你的夫人和兒女們?我心眼小,實在容不得家裡有太多的女人呢。”
皮邏閣笑了,他這幾天心情一直很好,“月娘這是吃醋了,無妨,等我們大婚後,我自然會妥善的安置她們的,我保證她們不會打擾到我們。”不得不說,皮邏閣其實一直是個重承諾的人,鐸月娘知道自己是可以相信他的,只可惜她們已經錯過了,而這世間的女人也太苦了,她何苦再作孽,要多添幾個苦命人呢。
鐸月娘輕笑一聲,側過臉,淡淡的說道,“我也就說著玩的,詔主不必放在心上。”一件小事又突然浮上腦海,鐸月娘想了想又說道,“許久不見施琅詔的遺南丫頭了,不知道那個漂亮的小丫頭是否又長高了些。若哪日詔主見著了,請代我向她問聲安好。”
“月娘怎麼如此多愁善感,等我們大婚後,得了空閑,你邀請她進府做客便是。何苦勞煩我。看你怎日裡就愛胡思亂想,都清減了。”許是鐸月娘今天與他說話心氣平和些,皮邏閣心情都暢快了,又上前一步,伸手欲撫順她被風吹亂了的發絲,“喚我三郎!”
鐸月娘故作不經意的一個轉身,避開他的碰觸,向前慢走幾步,伸手輕觸開得正好的桂花,也虧了他的用心,一船紅色的丹桂開的正豔,香味淡淡的,她並不討厭。
“這丹桂不如山茶絢爛,月娘可還喜歡?”皮邏閣柔聲問道,“以後我們一起種滿園的山茶花,等到花開,我陪你一起賞花,一起簪花,我在南詔為你再建一個三味圃。我知道你愛吃酸辣魚,愛吃酸酸甜甜的果脯,我已經會做酸辣魚了,等回了府邸,我做給你吃。”
鐸月娘抬腳狀似無意的踢著花盆的動作一頓,十年了,他竟然一直在監視著她在邆賧的一切。隨即又釋然了,抬腳又踢了一下,彷彿踢著好玩,實際上她只是在掂量是否可以借力,她腰間的黃金腰帶沉甸甸的,墜得她站立困難,她只好伸手,扶著船欄借力,抬眼眺望著青山碧水。青黛的蒼山層巒疊嶂,猶如她此時的心情一般沉重壓抑。三味圃,只有一個,那是屬於她與皮羅邆的,別人建的可還是那個三味圃,到底他已經不在了。酸辣魚,皮羅邆從來不會煮,他向來只愛吃她煮的飯菜,她做什麼,他吃什麼。可他會細心的幫她挑幹淨魚肉裡的每一根刺,在她需要的時候,遞一口茶湯,“三郎可知,我在最美的年華遇到了你,我本想把我最好的一切都給你的,可惜你不要,我便收回了。”鐸月娘淡淡的說著,聲音平穩無波,彷彿再和他談論今天天氣真好一樣。無論皮邏閣說的多麼美好,即便是破鏡重圓,誰說就沒留半點痕跡呢。她遠眺蒼山,中和峰隱隱在望,位置應該差不多了吧,她如今只企盼啖了皮羅邆血肉的魚兒們也能來啖了她的血和肉,那樣她或許就能與皮羅邆在魚兒的肚子裡重逢了吧。
‘黃泉路上,忘川河畔,三生石旁,五哥,我只怕痴人太多,那裡太擠,我找不到你,我來水裡尋你,你莫怪我。’她在心裡默唸著,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她很快就能見到他了吧,她覺得自己正一步步的靠近黃泉路,路的那頭,皮羅邆肯定還等著她。
“月娘,忘記過去,我會用餘下的所有時光來彌補,我們再回到那年初遇時,我再不疑你,我們只如平常的夫妻一般,牽手一世,再不分離,可好?”皮羅閣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潤,以前每次聽來都讓鐸月娘忍不住心悸,可惜世事變遷,雖然未曾經歷滄海桑田,到底她再不是當年,如今聽來,心裡再無年少時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