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月娘呆了一瞬,搖頭失笑,“我知道他不是詔主的兒子,他們長的不一樣,與你也不一樣,可我說過,邆賧的子民都是我們的孩子,他自然也是我們的孩子,只是如今的局勢,姐姐實在是為難我了。”
南詔的野心,如今不必點破,明眼人一看便知,阿慈雖然不擅持家之道,到底也不是山野愚婦,如今的時局她也是能看懂一二的。
若是鐸羅望和皮羅邆還在,三浪可以擰成一股繩,可如今,他們不在了,施望千虎視眈眈,施望欠失了石和詔,龜縮在施琅,肯定有所圖謀。而浪穹和邆賧人心不穩,正是最為關鍵的時候,若不能把握好分寸,只怕這些孩子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你先起來吧,地上涼。”鐸月娘淡淡的說道,“姐姐也是大家庭裡出來的人,雖然你我都是庶出,可眼見到底比別人看的要遠一些,若我還有辦法,我也不至於落了今日這苦楚。”她斟酌了一下用詞,“此事雖說難辦,也並非沒有辦法,容我仔細想想。”
阿慈急忙附身下拜,“謝謝姐姐。”雖然鐸月娘沒有承諾什麼,可她到底給了阿慈一個希望,皮羅邆說過,這天下就沒有能難倒鐸月娘的事,阿慈深信不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急忙磕頭感謝。
鐸月娘看著阿慈單薄的身影,這也是個可憐人,雖然她跳出了嫁做施望千小妾的火坑,可皮羅邆與她的貌合神離,對她的淡漠,沒有半分夫妻間夫妻關系單薄如紙,全靠著那個名份勉力維持,邆賧何嘗不是她的火坑,只不過這個火坑是她自己挑的而已。
“我會把五哥喜歡的物件打包好,明日姐姐給五哥燒紙錢的時候,一併燒了吧,我乏的很,就不過去了,辛苦姐姐了。”
“好,我明日親自來取,姐姐慢慢整理,不著急的。”阿慈低頭恭敬的回答,“若有來生,我想安靜的做一棵樹,做一棵大青樹,我要長得枝繁葉茂,不必為你們遮風擋雨,只偶爾送幾縷清風,給你們送一絲涼爽,算是報答五郎與姐姐對我的照拂了。”時隔多年,二人依然堅持著稱呼對方為姐姐,鐸月娘不願意委屈了阿慈,阿慈卻明白鐸月娘在皮羅邆心裡的分量,不願讓她難堪,這一推讓,就是十年。
鐸月娘不由輕輕一笑,“姐姐說傻話了不是,相逢自是緣分,到如今再論什麼功過已是枉然,姐姐心裡眼裡只有我們,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姐姐也該為顛郎好好打算才是,他畢竟還太年輕。”
阿慈低著頭,沉默了半響才輕聲說道:“顛郎,我沒教好他,也教不了他。”她忽然笑了,笑容有些苦澀,“說了半天話,姐姐也累了,還是歇會吧,我告辭了。”
鐸月娘看著她單薄的身影,心裡有些酸澀,她想告訴她,真正的皮羅邆沒有死在火裡,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嚥了下去,再讓她自私一回吧,她想一個人去陪著他。
第二日,焚燒皮羅邆的遺物時,阿慈效仿了夷婦阿南,縱身跳進了火坑,幸有李旭得了鐸月娘的交代,一直守在旁邊,及時把人拉了出來,可到底還是燒傷了,容貌毀了大半。
鐸月娘聽到訊息傳來,急忙趕了過去,到的時候,大夫已經在救治了,可惜火太大,阿慈還是沒有熬過去,三天後,也跟著去了,全了這段悽苦的情意。鐸月娘雖然身體不適,還是不得不強打起精神,親自操持了阿慈的身後事。事後也只是輕聲一嘆,她終究還是沒有回頭,明知皮羅邆對她只有憐惜,她依然一廂情願,到底都不願照拂著自己的兒子。
如果這就是歷史的全過程,那麼她是真的痛了。邆賧與浪穹的子民滿頭兼白,自覺的停了一切喜樂之事。
望偏與邆羅顛成了浪穹與邆賧的第四代世襲詔主。喪葬事宜完畢,阿雅傷心過度,率先回了浪穹,她與鐸羅望的感情雖然有了嫌隙,也有許多的摩擦,到底也是多年的夫妻,此次鐸羅望的事給她的打擊不算小。
城外的黃土路上,一輛小驢車在慢慢的行駛,李旭駕著馬車,不時回頭看一眼被他們拋在了身後的德源城,他要帶著她,離開這裡,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搭兩間茅舍,種幾畝薄田,過她想過的日子。
李德說起此事,也是不甚唏噓,當年皮羅邆把阿慈母子趕到大釐去居住,何嘗不是對她們母子的保護,如今自己的兒子與阿慈終於能相守,不管日後如何艱難,他們也定是幸福的。
處理完這一切,鐸月娘把自己關在她與皮羅邆曾經一起住過的院子裡,她在整理著他們用過的東西,有皮羅邆為她畫的肖像,有他們玩鬧時謄寫的詩歌,有皮羅邆最喜歡的茶具,文房四寶。最後讓丫頭攏了火盆進來,全部付之一炬。人已不在,留著無用。
望偏來向鐸月娘辭行,他恭敬的對鐸月娘施了一禮,“姑姑,侄兒來向您辭行。”他嘴唇蠕動幾下,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把鐸月娘嚇了一跳,急忙讓嫣然拉他起來,望偏不起,跪在地上說道:“如今南詔坐大,表弟向來只聽舅舅的話,我與他只怕不能齊心了,求姑姑給侄兒指條明路吧。”
“這天下哪裡還有什麼明路,只看你們願不願意屈從罷了,何去何從,你自當心裡有數。”鐸月娘無奈的說道,這個侄兒,她不討厭他,當年他呱呱墜地之時,鐸月娘看著他粉紅的臉蛋,也是萬分的欣喜。她抱過他,背過他,也曾教他牙牙學語。他的心性與自己的大哥鐸羅望是何其的相似,他繼承了鐸羅望與時羅鐸的仁德寬厚,若非時局不好,也定會是個愛民的好詔主。
望偏低垂著頭,聲音有些哽咽,“父親和祖父在世時,一直教導我,凡事都要聽姑姑的話,他們說,我母親的話可以不聽,姑姑的話是必須要聽的,因為姑姑是家裡人,姑姑不會害我。我母親畢竟是南詔過來的,她心裡只有母家,沒有婆家。他此次前去,早留了家書給我,他說此去兇多吉少,若他不測,只有姑姑能庇佑我。我母親也是被騙了,我舅舅是頭兇狠的狼,他遲早會把戰火燒到這片土地上。”
鐸月娘看著這個年輕的男子,他是那麼的鮮活,生命也自當絢爛,一如當年年少的他們,只可惜生不逢時。生在亂世,或者拼出一片天下,或者被別人吞併,這就是命運,“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們的子民何其無辜,容我想想,你先回去吧!”
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望偏還是一揖到底,“侄兒一定善待子民,姑姑也請多保重。”
鐸月娘點頭,“去吧!”看著望偏離開,鐸月娘的心裡也是五味陳雜,那個人應該已經到了吧,玉娘肯定會照看好他的,這個鐸月娘到是放心,如今她放心不下的,不過是如何完成當年對時羅鐸的承諾,她要如何在大唐、南詔還有吐蕃三方勢力的博弈裡給他們謀一條出路。
她猶記得,在皮羅邆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皮羅邆別開眼去,垂了眉眼,低聲說道:“那時,你在南詔,我收到南詔來的每一封回信,都是安字,可惜都不是你的筆跡,我便猜到了,你在南詔肯定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可南詔開的條件很苛刻,我與大哥又是那麼的迫切的希望你安好,所以對南詔提出的條件,我們只能一忍再忍,一讓再讓,結果就是苦了浪穹和邆賧的子民,難得碰到個風調雨順的豐收年,可南詔把價格一壓,子民又要勒緊褲腰帶了,我們那是從他們的口裡奪食呀。可子民都很善良,雖然如此,卻從不曾抱怨過。月兒,這十年雖然我們也做了許多的事,來改善民生,可我們到底虧欠他們在先,若我有能力,自然要回報他們一個平安喜樂,事事順意。”
鐸月娘當時就聽懂了他的意思,雖然是在說子民的事,可他不過是想要給鐸月娘一個放不下的牽絆,讓她好好的活下去而已。所以順著他的話,鐸月娘也垂下了眉眼,長長一嘆,“是啊,欠下了自然要還的,我鐸月娘欠下的債,自然要還了才能安心。”鐸月娘想著這些過往,手指無意識的曲起又放開。
承繼了父位的邆羅顛心裡五味雜陳,他是新一任邆賧詔主,大權卻旁落了,他父親與母親的死成就的是慈善,對他而言不過是給了他一個身份而已。他沒有實質性的權利。兵符不在自己的手裡,連錢莊的貔貅銅符也不知下落。他的心情很鬱悶,很煩躁,有氣卻無處發。
阿伽在他旁邊小聲的嘀咕道:“肯定在慈善夫人手裡,詔主如今已經繼位,沒道理還有個夫人在身邊指手畫腳,應該把兵符與銅符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