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的同伴們不同,蘇恩曦沒有什麼悲慘的過去,淪落到在澳門賭場裡給老闆當工具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
她生在福建鄉下的一座小城裡,如今回憶起來,只記得滿城濃綠的樹蔭和烏龍茶的茶香。
那是座多雨的城市,不是在下雨就是準備下雨,黑雲之下的陰霾裡,老人抱著小女孩在屋簷下撿著豆子,唱著“天烏烏,要落雨,海龍王,要娶某”的閩南歌。
小女孩是蘇恩曦,老人是她的曾祖母。
爹孃男帥女靚,都是小城裡的風雲人物,但感覺永遠都在吵架,老爹永遠在指責老孃紅杏出牆,老孃則反過來指責老爹不思進取,只會招惹狂蜂浪蝶。吵得厲害了就摔鍋丟碗,家中總是唱著鑼鼓喧天的好戲,這時候拉扯老爹長大的曾祖母就含著淚哄這個勸那個,勸他們為了小囡別把事情鬧得太大,小囡雖然還不會說話但其實是懂事的,父母吵架她會一輩子記在心裡。
但蘇恩曦表現出來的狀態完全不是曾祖母說的那般脆弱,某一次爹孃吵得正歡,隔壁鄰居家的孩子們過來看熱鬧。蘇恩曦原本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玩著魔方,忽然丟掉魔方起身上去,揪住為首的男孩,騎在身下劈頭蓋臉一頓暴打,打得男孩嚎啕大哭。爹媽給驚到了,竟然停下不吵了要上來拉架,但蘇恩曦早已打完收工拔腿就跑,跑得比兔子都快,跑了十幾裡地去城郊的老屋裡找曾祖母去了。
那年她才兩歲半,一個兩歲半的孩子穿越城鄉跋涉那麼長的路,簡直等於成年人攀登珠穆朗姆峰那樣的冒險。
但曾祖母從地裡回來的時候,這個小女孩正盤腿坐在屋前的茶樹下啃甘蔗,因為剛剛長齊『奶』牙,還不太好用,她還知道用小刀先把甘蔗切成小條。
曾祖母是個舊式的老女人,舊到當年還纏過半截腳,足見蘇恩曦長大的那座小城有多落後。別人都看曾祖母是個早該埋進地裡的古董,但只有她能降住蘇恩曦這個混世魔王。
蘇恩曦遇到她就老實了,曾祖母叫她陪著撿豆子她就撿豆子,曾祖母沒事交給她做她就在旁邊玩魔方,但必須坐在她能看到曾祖母的地方。
所有人包括爹媽都說蘇恩曦是傻的,她會說話但是很少說,但是打起人來那股子混勁連男孩都害怕,只有曾祖母反覆說我家小囡是聰明的,我家小囡有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我家小囡的眼睛會說話。
風流倜儻的父母收入菲薄,連女兒上幼兒園的錢都付不起,或者說當這個錢和酒錢起衝突的時候還是酒錢優先。所以他們漸漸地就不管蘇恩曦了,把她丟給曾祖母也免去了很多麻煩。
曾祖母是農村戶籍,有宅基地和自留地,門前還有兩棵茶樹,彎腰勞作的話,收入足夠養活她和蘇恩曦。她小心翼翼地盤算著收支,把茶商來收茶葉的錢藏在一個甕裡,上面壓著幾塊石頭。
這個舊式的老人並不太相信銀行,直到某一天村裡的年輕人賭輸了錢,偷『摸』進來要掏床底下的甕。老人醒來的時候,地下倒著個人,年僅三歲的孫女丟下手中的磚頭,正準備把這個賊拖出去,但她縱使強壯程度遠超同齡人,這個工作還是太挑戰了。
第二天曾祖母起早帶著蘇恩曦進城,在一家銀行把錢存了一個定期存單,輸密碼的時候曾祖母讓蘇恩曦輸,櫃員急忙阻止,說孩子輸完密碼就忘,到時候還得找回密碼太麻煩了。
曾祖母說沒事,我家小囡聰明得很,我家小囡會記得,這是我家小囡將來結婚的嫁妝。
她就是這麼無原則地相信她的曾孫女是個很厲害的孩子,雖然蘇恩曦的厲害似乎只表現在村頭追雞攆狗村尾打小朋友這件事上。
老人的生命就像風中的蠟燭那樣,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熄滅,那天她在給茶樹摘蟲的時候忽然倒下了,後腦著地發出沉悶的響聲。
醫生很快宣佈了她的死期,儘管她還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有呼吸,能睜眼,但說不出話來。她在村裡的人緣還不錯,人們結伴去看她最後一眼。
蘇恩曦默默地站在床頭,握著曾祖母的手,誰去看她都不放開。這個蠻橫粗野的女孩忽然變得特別特別安靜,但她不哭,一滴淚都沒有。
來看的人終究會走,那個寂靜的夜裡只剩下蘇恩曦和曾祖母,曾祖母在黑暗中忽然睜開眼睛,蠕動著嘴唇問了一句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蘇恩曦準確地報出了那張存單的密碼,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蘇恩曦感覺到自己掌中那隻枯瘦的手忽然失去了力量,但她站在那裡,仍舊緊緊地握著,直到那隻手徹底地冰冷了。
第二天蘇恩曦就取出了存單裡全部的錢,儘管父母努力想要留住這筆意外之財,但五歲的女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曾祖母的後事全部安排好了,從墓地到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