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遂而又向老人躬身作別,便帶著連笙出了涼亭。
連笙話也不敢多說,便只默默隨住他往外走,見他解了韁繩,翻身上馬,跟著也跨上馬去。然而人在馬上,卻是信馬由韁,漫無目的地走著。
連笙緊緊跟在他的身側,見他面色凝重,垂頭不語,知道他心中沉重,難以言說。
當年的亓氏,不知是否僥幸,從火海裡頭逃了出來,許是因緣際會遇見顧百川,從此活了下去。但闔族親人葬身火海,她親身歷過,卻不想時隔多年以後,竟會再歷一遍。這一遍,已是在慶歷二十六年的秋天,再一次經歷的大火,她死在火中,便再沒跑出來。她換了長恭一線生天,叫自己的孩兒活著逃出了大火。
當初亓氏心中背負的,望安府深山裡頭,亓氏闔族的性命,誠如長恭沉沉背負的,四海鏢局顧家滿門沉冤,皆是仇深似海。
然而顧家滿門,四十一條人名,本已是壓在他的心頭沉重不堪了,而今卻還要再接過母親的擔子,將那亓氏一族的死不瞑目也通通攬了來。
心上鐵樣的沉,像要壓垮了他。
連笙知他心中所想,卻又因她分外清楚,竟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勸慰,便只有緊緊陪在他的身側,由著馬兒往北歸去。
從回江州,便一直有些壓抑沉悶的氣氛,不想在這一趟望安府過後,竟會變得愈加凝重。接連幾日,長恭都將自己關在房中,連笙端了飯去便用,單庭昀等來請示便答,除此之外,成日裡就顧著獨坐發呆。
連笙瞧著分外難受,只是自己與他一道經歷的,這些年來見過了樁樁件件,林林總總,一時間悉數翻出,自己亦是想不開了,更遑論跳出此事,以旁人的身份來安慰他。
是故尋不出話來,只有默默陪著。
長恭一連悶了幾日,連笙便也一連緘默了幾日。
長恭與衛家軍將帥幾人,要回襄州南陽府中複命,幾日後動身,帶了連笙一併回襄州。連笙搭車,長恭騎馬,卻也只是遠遠隔著,一路無話。
就這樣兩兩沉默著一直行到南陽城豫王府中,甫一下馬,便見先是少陽迎了出來。
豫王出外未歸,命長恭人等若是到了,只在堂上等他,戌時以前定然回來。這話教少陽聽見了,巴巴兒便在大門邊守了整一下午。
連笙人還未出車廂,已然先行一步聽到少陽向外迎來的呼聲。
“將軍哥哥——”
連笙擱在車門上的一雙手,一時也不知怎的,頓了一頓。
“久未見你,竟是又高了一頭了。”長恭的話音隔著車廂傳來,許是連笙錯覺,覺他話裡多少和暖,並不似這幾日的沉悶難當。
少陽自是不知他的苦處,只聽見這一聲誇獎,想當然地只笑道:“那是自然,我下月便要及笄,是大姑娘了。”
“少陽也是下月及笄?”長恭話裡顯而易見的停頓。
“是呀,還有誰,也是下個月生辰嗎?”
少陽討巧問著,然而話音方落,不想竟會聽見長恭似是而非的一聲輕笑。
連笙心頭剎那卻只如針紮一般,推開車門,便見車外長恭站著,眉眼皆是柔和極了,道:“沒什麼,一位故人罷了。少陽……少陽及笄,想要什麼笄禮?”
他的身外一臂之距,少陽巧笑倩兮,粲如驕陽,一抹笑容明亮至極,直直竟就刺痛了連笙的眼。曾幾何時,曾幾何時……
她驀然間於心底湧起當日初見少陽時的傷懷情緒。
只是當日不過兀自傷懷罷了,而今更又陡然平添了一份恨不能,恨不能是當日的自己來寬慰長恭,如今變作這副傷春悲秋的模樣,除了教他獨自傷心難過,她什麼也做不到了。
可她做不到的,偏偏少陽做得到。
眼裡長恭溫柔神色,夾雜連日來第一次從陰霾中解脫的一縷笑意,眼前少陽朝氣蓬勃,彷彿朝陽旭日,能夠驅散他心頭重重霾霧。
少陽歪了歪腦袋討好一般:“從離開永安城後,我已許久沒再見過煙花了,但是殿下哥哥回回皆說三年熱孝,不許放……”
“如今三年孝期已過了,”長恭眼角倏然淺淺一彎,道,“等下個月,我帶你看。”
“此話當真?”話裡無盡歡欣雀躍。
“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