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將軍府, 連笙懷抱暖爐坐在廊下,別院裡的迴廊。
她自在悠閑地晃著一雙腿,絲毫不覺外頭冰天雪地的有多冷。那些樟樹枝頭上的雪, 壓得葉子垂垂的, 她團了個小雪球一扔,便撲簌簌打下整片枝頭的雪粒來。冷不丁有幾顆雪碴子拍到她昂揚的臉上, 她一面縮著脖子去躲,一面笑嘻嘻地好似在同樟樹打雪仗一般。畢竟, 她歪過腦袋偷偷看了眼身邊的人, 畢竟是和長恭一起守歲啊……
她眼神飛快, 偷偷瞄去,卻還沒來得及再收回來便被長恭逮住了,他沉沉的嗓音問她:“做什麼。”
“沒……”連笙做賊一般慌忙搖了搖頭。
長恭此刻兩手交疊抱在身前, 正支起一條腿,背靠著柱子坐著。又因為背靠柱子,於是便成了面朝連笙的方向。也不知是有意無意,連笙的一舉一動, 一顰一笑便都這樣全部落進了他的眼裡。
她拿雪團子去打積雪,繃直了腳尖在雪地上變著法兒畫畫,嘴裡哼些亂七八糟又自得其樂的小調, 輕輕搖頭晃腦。他只沉默地看著,一時出神。
連笙雖然欣欣然於能和長恭一道守歲,但被這道若有似無的目光盯得久了,多少也仍是覺著不自在, 於是她忽而鼓起勇氣猛地一回頭:“長恭。”
“嗯?”長恭顯然沒能料到她會突然殺個回馬槍,冷不丁地轉過頭來,他毫無準備,眼神不自覺地躲了躲,而後又迅速恢複理智的鎮定,“做什麼。”
“你在看我嗎?看我什麼?”她眨眨眼睛問。
長恭立時撇撇嘴,移開目光道:“自作多情,你有什麼可看的。”
然而就連口氣裡都透著心虛。
連笙見他這副犟嘴模樣,不覺心上像是灌了蜜般甜滋滋的,便也不去拆穿他。只是她抬起的話題,自然也還該她接下去,於是轉眼又抱著暖爐笑笑,悠然自得地轉了話鋒說起:“我那年九歲吧,和我師父一起,也是這樣坐在門前看雪守歲。那片深山老林常常落雪,小時候見那林子真是巨大無比,好像可以跑一輩子,怎麼跑也跑不到邊。”
她忽而講起童年往事,長恭忍不住又抬起眼來看向她。
她頓了頓又道:“那是我最後一次和他看雪守歲,轉眼都已過去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若是他還在世,如今一定又要嫌我,他都死了多久了,竟然一點長進也沒有,指法也好輕功也好,全還他生前教的那一套。若要得知我啃了他這麼多年的老本,大概泉下有知也得被我氣活過來。”
連笙講著講著又突然哈哈大笑。
長恭定定地望著她,眼裡卻不知不覺泛起了一抹溫柔顏色。他融融的目光落在她的笑靨之上,柔聲問:“你師父,應當很喜歡你吧?”
這樣明亮的笑,諒誰見了,都當喜歡的。
“許是吧,”連笙托腮沖他眨眨眼,“我打小便長得這樣可愛,誰不喜歡。”
真真是大言不慚。
長恭心裡發笑,可笑過之後竟然破天荒的,並不想反駁。
雪夜靜謐無聲,不遠處一點煙火燃動,噼——啪——“那你呢?你喜歡我嗎?”
好似煙火綻在心上,砰砰兩下。
長恭抬起眼來望向連笙,她的雙瞳剪水,亮亮的,細弱雙手托腮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就只剩下雪光倒映出這一雙眼睛,半含笑意,半含期許,望著他:“你喜歡我嗎?”
雪後夜空寂靜澄澈,熠熠星輝,像她的眸光微動。明明廊下晦暗不清,他卻分明看得見那眼裡浩瀚星海。杏眼倏忽眨了一眨,長睫微微覆下又輕輕揚起,柔柔的好似一支羽毛在他心頭拂過,拂得心上草葉新發,癢酥酥的。
噼——
啪——
夜空裡銀花怒放。
長恭突然喉頭發緊,只覺嗓子幹澀難耐,一時間突突的心跳,竟讓自己瞬而慌亂。明明已是口幹舌燥,偏手心裡卻細細地沁出了汗。他暗暗蜷緊十指,垂下眼皮,不敢看她,低聲道:“我不討厭你。”
“那你喜歡我嗎?”她又問了一遍,不依不饒。
難道不喜歡嗎?
心底裡悄悄一個聲音也在問他。
長久以來埋藏起的點點滴滴忽而一絲一縷,漸漸湧現,他恍然間生起一種異樣之感,此前從未有過,亦或許是從未刻意正視過的,他好像,確實對她不一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她別眼相待,許是每每感到自己脆弱無比的時候,她都恰好在他身邊,因為有她陪著而覺得心安,可當自己時常瞧見她與兄長談笑自若,他心裡的陣陣發酸又是怎麼回事?
心上彷彿一塊鈍石擊了一下。
方才席間,大將軍問她有否婚配,她與兄長越過他眼神交彙的那一刻,那股子翻江倒海的醋意洶洶倒灌,猛地就要淹沒了他。長恭陡然間生起的勇氣,他驟而抬眼:“連笙。”
“在。”
“我……”
“長恭——”
嘩啦一潑涼水澆下,清冷一地,長恭回頭看去,院門口遠遠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將他一句才起的告白冷冷打斷了去。長青推著輪椅拐進院中,邊行邊道:“到處找你不見,原是躲在連笙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