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一別,也有半年多未見了。”衛大將軍說著站起身來。
“是,”沈璧行至他跟前站定,“半年未見,我都做了一回階下囚了,大將軍今日好興致,可是特意來看我的笑話?”
他說著瞟了長青一眼,而後將目光收回來,落到衛大將軍身上,便見衛大將軍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沈師兄對我,還是這樣咄咄逼人。”
沈璧未置可否,衛大將軍便抬手向著石凳,做了個請勢,繼而道:“我于軍中收到青兒來信,講了師兄一案始末,又託我於婚宴當日派他援手以防不測,本不必我親自回來的,但是仍然特意趕回京都,不過就想親見師兄一面。既見師兄,我便開門見山,今日請師兄來,是想借此機緣,與師兄一解你我之間這二十餘年的心結。”
心結?衛長青?
沈璧一愣,片刻的愣神過後還是低了低首,道:“不必了,你兒子救我一命,還了我一個清白名聲,你但可以放心,從今爾後,我不會再為難他了。”
他話畢又看了眼長青,長青正神態自若地坐在輪椅上,目光平和望向身前桃林,似乎並不在意他說的不為難之語,反倒是從耳朵裡,沈璧聽見衛大將軍又開口說了一句:“師兄好意,衛雍心領,但我千裡迢迢趕回來,並不是為青兒,而是為小枝。”
素枝。
沈璧頓時一抬頭。
衛大將軍再次抬手引向石凳:“師兄還請坐下說話吧。”
沈璧有些猶豫,然而這一聲“小枝”,終究仍是拗不過想一聽衛雍的葫蘆裡賣什麼藥的心思,還是順著他的手勢坐下了。
衛大將軍遂也一併坐到他跟前。兩張相距不遠的石桌,一張坐著連笙和長恭,一張琴就擱在桌面上,墨白二人立在琴旁,守著身前輪椅上的少年,另一張石桌上,便坐了衛大將軍與沈璧兩人。待眾人皆坐定後,衛大將軍才緩緩開口道:“如若我對師兄瞭解不錯,想必師兄二十年來耿耿於懷的事情,當有兩件。”
衛大將軍直視沈璧,沈璧便也目光冷冷回看著他,嘴角撇了撇:“說說看,哪兩件。”
“一件,是小枝的死。”
“不錯。”
“還有一件,應當就是當年我從祁山上帶走小枝。”
沈璧聽後,忽然又冷著臉笑了笑:“你倒想得不差,正是這兩件。”
“既如此,那師兄可否聽我一言?”衛大將軍問,這句辯駁的話,他在心中憋了足有二十餘年了,卻從無機會能對沈璧好好說起。二十年間,回回沈璧見他,不是刀劍相向便是唇譏舌諷,嗆得他縱是有心講和也無力可使,若非此番長青救了沈璧一命,只怕這樣靜坐長談的機緣,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於是沈璧一聲“說吧”,衛大將軍便直截了當地提起:“小枝不單是我妻子,還是青兒母親,小枝的死,我比師兄更不願意見到,然而師兄可知當日小枝難産,不保小枝的人並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衛大將軍話音才落,就見沈璧滿臉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是小枝,是她選擇的赴死。”
衛大將軍雙眉深鎖,並不情願說道:“當日房中之人,除了兩名産婆,更有白先生也在場,白先生與産婆皆說,是小枝執意保小,她們如何勸也無用,産婆無法,出來問我,我勒令保大,卻不想小枝竟會為了這孩子與我們對著幹。
“當時情形危急,若由著她胡來,只怕母子俱損,一屍兩命,萬般無奈之下,我才鬆了口。我原想的待到孩子平安降生後便交由白先生救人,可不想小枝卻沒能等到那一刻……”
他話未說盡,卻只感到嗓音發澀,二十年前回憶一朝翻開,哽住了他的喉,他嚥了咽,沒再說下去。
周遭一時靜默,然而原本靜立一旁的白先生卻出乎意料地接過了話,道:“沈掌門,當日衛夫人以一己之力保下長青,為這孩子耗盡了畢生的氣力,最後甚至都沒能看上一眼就仙去了。衛夫人愛子心切,捨身護子,沈掌門卻為了一點私心憤恨,便一心想要這孩子的命。如今得知真相,沈掌門就不覺有愧嗎?”
她冷言冷語質問沈璧,沈璧竟就生生被問在了原地,愣住了。
二十年前,他聽到小枝誕子的訊息時,剛從軍中回到祁山不久,那一天,自他與素枝軍中一別,正好半年。那一年他陪她出征北境,在那場曠日持久的燕平之戰後,素枝發現自己身懷六甲,便先行從前線退回後方療養,而他卻在軍中多留了一段時日,直到北境的戰事平息才返回祁山。他本打算於祁山上待幾天便去京都看望她的,可人尚未動,訊息卻先來了,而與喜訊一道來的,竟還有素枝難産而死的噩耗。
那一天是個晴天,時隔二十多年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祁山頂上雲淡風輕,他卻如被五雷轟頂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其當聽到“衛夫人難産之際,衛將軍保小”的話,他只覺得周身的怒火全數皆湧上了頭頂,熱血沖地聚到腦袋裡沸騰,灌得他的雙耳“嗡嗡”直鳴。
他無法想象衛雍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更無法接受孩子活下來了的現實,現實明擺在那裡,喜訊連同噩耗,一筆一畫都在扇他的臉,告訴他,你清醒些!
他只覺有說不出的憤怒,說不出的懊悔。當日衛雍要帶她下祁山,他就應該強行將她攔在在祁山上,問她,就算師父因她而死又如何,自覺無顏面對同門又如何,一世容貌盡毀又如何,留在祁山,哪怕受人指指點點,總也好過生死關頭任人宰割!
熊熊怒火升騰而起的怒氣於他胸中震顫,他站在山頂怒吼“衛!雍!——”,氣浪震得祁山都抖了三抖。
他發誓要取衛雍首級來祭亡人,而後又因咒恨太深,一心想要衛雍嘗盡人世間骨肉分離陰陽永隔之苦楚,可是時過境遷,鬥轉星移,如今,當初讓他恨入骨髓,夜不能寐,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的人就坐在他跟前,告訴他,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的,是小枝自己做了主。
他有如再受一次五雷轟頂一般,一時間怔怔然不能自語。
只聽白先生繼續開口說道:“有一樁事,我本是答應了衛夫人絕口不提的,但二十年來,沈掌門鬧得這樣不可開交,衛大將軍對夫人也不解了二十餘年,想必夫人泉下有知亦不會好受,既然夫人業已不在,如今我死守著這樁舊事也毫無意義,今日便藉此機緣,與二位盡數道了吧。事關二十年前,衛夫人不顧生死,執意保胎一事。”
白先生話音落,便見衛大將軍倏忽抬頭,回眼向她望去。沈璧無意瞧在眼裡,方知道白羽接下來將說的話,竟連衛雍也不知情。他滿腔的震撼與好奇,遂也跟著一併轉過頭,看向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