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知何時,那人已經回到寢宮,似乎從未離開。
夕陽下,黑發女子安靜地坐在搖椅上,膝上攤一本舊書,發梢微微蜷曲,帶著清新的柑橘芬芳,就好像他們第一天相遇的模樣。
路德維希走近兩步,皺眉看去,才發現她用毯子裹著一個鵝毛枕頭,抱在懷中,心無旁騖地搖晃逗弄。
“好孩子,快些睡……”不成調的搖籃曲在昏暗的房內斷斷續續,似乎隨時都能咽氣,華麗的巴洛克裝飾影影僮僮,顯得十分可怖。
“克萊門汀·希泊爾。”
她沒有抬頭,輕聲笑起來:“陛下,您第一次稱呼我的全名。”
路德維希嗤笑一聲:“你我心知肚明,這並非你的真名。”
“不錯,可我早已背棄我的本姓。您叫我克萊門汀或是希泊爾,又有何不妥?”她彎腰將“孩子”放回搖籃,把膝上的書冊倒扣在茶案,面帶笑意,“陛下,您匆匆前來,是想親自宣讀我的罪名嗎?”
路德維希不置可否,在棋盤另一側坐下:“關於羅賽爾,你知道多少?”
“您大概已經看過69號死星的資料,應該瞭解夏娃計劃。是,我曾是最初的參與者。當時我跟隨父親在實驗室工作,負責基因調整和記錄實驗物件資料。羅賽爾是夏娃計劃唯一接近成功的實驗體,我與她朝夕相處……”
“呵,所以噴上她的資訊素來接近朕?”他挑了挑眉,“還真是令人反胃的計策。”
“但很有效,不是嗎,我的陛下。”她抬手撥弄了一下頭發,笑容隱沒在黑暗裡,“只有一點,您說的不對。”
“噴資訊素?呵呵呵呵,您真是天真可愛。”希泊爾夫人交叉手指,姿態優雅閑適,說出的話卻叫人不寒而慄:“恆星風爆發後不久,實驗室出了內鬼。夏娃試驗體意外遺失,判定死亡,資料也殘缺不全。父親被判重罪下獄,而我,為了將功折罪,主動移植了她的資訊素樣本。”
“移植……”路德維希想起她的習慣動作,呼吸一亂,感到一股猛烈的惡心從胃裡泛到喉頭。
希泊爾夫人蛇一樣探身,撫上他冰涼的面頰,親暱耳語:“怎麼了,陛下,您不喜歡嗎?……花了好久才成功的呢,這頭秀發。它們總是等不到存活就枯死了,最後不得不更換整片頭皮。即使現在,如果您用力扯我的頭發,恐怕也會撕下一大片面板組織。至於後來的事……”
路德維希的思緒猛然拉回六十多年前。
彼時,剛即位的新帝野心勃勃,一心想找到契約伴侶,無意於挑選皇後備選人。另一邊,元老院則對契約伴侶不抱任何希望,舉辦數場派對,只求將麾下的王宮貴女塞進光耀宮,速速生下繼承人。
可是,誰也想不到,夏日末的最後一場派對,中選的,竟是孀居的邊境侯夫人。
黑暗的陽臺,遠處似乎永不停歇的絢麗煙火,他終於逃離脂粉氣溫柔鄉,不自在地扯松領結。正在這時,角落裡發出一絲幾不可聞的聲響。
“誰在那裡?”
黑暗中的女子轉過臉來,他不記得那人的面孔,只記得晚風送來如痴如夢的柑橘花香。她靠近他,說話,行禮。年輕的皇帝顧不上禮節,只皺眉緊盯她似曾相識的烏黑長發。
“你是誰?”
“妾身長居邊緣星系,籍籍無名,不足掛齒。”
“……朕許你抬起臉來。”
一張面孔,既陌生,又熟悉。
仍是皇太子時,他在邊緣星系的戰役中遇險,九死一生,方才回到帝國邊境。身上的傷口尚且可醫,可昏迷醒來後,竟丟失了大段記憶。他只能記得自己掙紮求生,彷彿有一個人救過他,卻記不清相貌。
會是她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他閉眼,在鋪天蓋地的柑橘香氣裡沉吟片刻,一言不發,託著雙臂將她扶起。
他當時是怎麼想的來著?路德維希膝上左手收攏成拳。對了,他那時想,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他只需要一個人堵住元老院的嘴,而她,似乎是最不令人反感的那一位。
無處不在的資訊素像一張網,把他牢牢拖進水底溺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