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的酒多是散裝,張小波的客棧裡有裝好的酒壇。
蘇黎要了一壇小蕎酒,是泥封的酒壇,張小波說這酒挺純,讓她悠著點,程歐說他會看著,讓他早點休息,張小波就走了。
空曠的一樓,擺著十幾套黃梨木的桌椅,他們坐在四人桌椅的窗邊,深夜的火鍋館,只有他們這一桌客人。
除了紫銅鍋裡番茄湯沸騰起來的咕嘟咕嘟聲之外,四周都靜悄悄的。
蘇黎開啟酒壇給程歐和自己倒酒。
盛酒的碗是黑釉老瓷碗,她端起來,敬了他一碗。程歐坐著沒有動,只是看著她。
蘇黎放下酒碗,從銅鍋裡夾了青菜出來吃,邊吃邊說好餓。
程歐又低頭笑了,蘇黎奇怪的看著他:“你笑什麼?”
程歐臉上是那種捉摸不透索性放棄的微笑:“感覺你好像永遠不會變,又好像時時都在變。”
蘇黎不知他具體指的是什麼,但好像又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她道:“我最近總感覺像做夢似的,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自己所認為的那些可靠,也都不可靠。一個人背叛了我,導致我整個世界都崩塌了,讓我知道世界並不是在按照我的意志來進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隨時隨地的離開我,那怕平時我們再親密無間,再怎麼彼此信任。”頓了頓,“我特別羨慕你,你總是這麼自由自在,好像永遠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羈絆。”
程歐笑,不知道是苦笑呢,還是自在呢:“印象中好像你第一次說這麼多的話。”
蘇黎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我不是一個很能想得開的人,對於傷害總是耿耿於懷,久久不能釋懷,所以常常把自己搞得很痛苦。大學時候,我真以為你喜歡我來著,所以知道你喜歡的是別人之後,很久都沒有緩過來。重逢之前的很多年裡,我時常想到你,每次想到你,我都感覺受傷。現在想一想,那算什麼傷害呀,只不過當時太年輕了,沒經歷過情殤,被人掐一下都會流血。重逢之後,我有那麼機會問你要解釋,可我從來不問,不是不敢問,而是故意不問。你掐的那一下,那傷是已經好了,但裡面全是膿,我本來可以把膿擠出來,讓它完全好了,但我不想那麼做,我就是要折磨你,那讓我很快樂。 ”
蘇黎仰頭將酒喝了,將碗放下,看著他的眼睛:“現在你能告訴我嗎,當初真的是我的錯覺,還是你最後移情別戀了?”
程歐的眼睛不悲不喜的看著她:“現在你準備膿擠出來,然後徹底遺忘了,是嗎?”
蘇黎垂眸看著自己眼前的碗碟,平靜道:“我終於悟到,你自己若是到處傷天害理,就不能怪別人不對你手下留情,我希望自己變得浩然平和一些。我不想跟你一直處在這種不尷不尬的關系裡,說出來這事就在我們倆這翻篇了,我們的關系或許可以重新開始,無論是朋友也好,還是搭檔也好。”
前段有個韓劇特別火,是說一個高麗時代的將軍遭遇背叛,被朋友插了一把劍在胸口上使他變成了鬼怪,那把劍長在他的心口上,讓他一直不能死去,成為他的執念。程歐覺得蘇黎就是插在他心口上的劍,不過不是她背叛了他,而是他背叛了她。
他背叛了她,卻使她成了插在自己心口上的劍。
那把劍,他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沒有想過有一天要解脫,他享受這種不能遺忘的痛苦和快樂。可如果那把劍,它自己想要從他心上解脫,他是沒有辦法攔著它的。
程歐端起面前的酒碗,將那酒喝了下去,她在等待著他的答案,等待著他的答案將她解脫。
他放下碗,眼睛卻不看她,而是看著她身後的什麼地方。
他說:“因為他愛上你了。”
蘇黎最開始沒有聽懂,後來聽懂了,就坐直了身體,但又不懂是為什麼。
程歐說完這句話方才把目光移到了她臉上,他道:“因為他太自卑了,那愛讓他害怕,所以他逃了。”
紫銅鍋裡的番茄湯底在兩人中間咕嘟咕嘟的翻滾著,熱氣氤氳,他們隔著這片氤氳看向對方,像穿越了時光透過對方看到了學生時代的自己。
她是老師口中的天賦少女,鮮豔陽光;他是被父母拋棄的邊緣少年,沉默寡言。他們倆有天壤之別。可在後來沒有交集的歲月裡,他們變得越來越像。他向外擴張,她向裡收縮。他們最終成了現在的模樣。
蘇黎突然笑了。
她是覺得可笑,真的可笑啊,她怎麼會被這樣的一個原因困了這麼多年。
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也示意程歐站起來,程歐站起來甚至還沒站穩的那一剎那,她揚起手掌,毫無徵兆的摑了他一巴掌。
他被她摑得側過去了臉。
她托起酒壇給分別給兩人倒了酒,她舉起酒碗,像古代的豪傑義士那樣:“咱們這就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她仰頭喝了那碗酒,把酒碗放下,看著桌上的杯盤狼藉,嘆了一口氣:“吃了這幾口東西,明天得早起兩小時去跑步,想想就痛苦。”
她側身撈起放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的外套,說:“我先上樓休息了。”
學生時代的蘇黎愛慕著那個心事重重不善言辭的少年,他常常看上去壓力那麼大。少年面對她的愛,自卑過痛苦過猶豫過,最終選擇了躲開,她竟然沒有一絲察覺,仍舊只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而他是加害者。其實他也是受害者,他受害於她的愛。如果當時她細心些,溫柔些,耐心些,如果她能發現這些問題,那他們是否會有不同於現在的另外一個結局?
可惜如果,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