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傷寒華佗說心病,初逢棠棣孺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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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後雪意漸小,相府的景緻依然顯得蕭索而冷淡。寒枝上餘了些許殘冰,陽光一照,閃閃發亮。下細了一看,尖梢上已添得一點兒新綠,生生地一抹活氣,眼見著冬季便要走到盡頭了。
房中傳出話語之聲,卻是祁寒剛回來不久,又染了風寒,丁夫人請來華佗,再度為他看診來了。這段時日,他身體虛虧,病情時有反覆。
“……人活於世,只靠一股心氣。氣足,則身康體健;氣虛,則虛弱病痛。一旦這股氣消散,便是人之死期。世子,你如此年輕,卻是氣鬱於心,結毷難開,因此才多病而難愈。世子,你可明白草民所言?”華佗放下藥方,朝祁寒道。
祁寒點了點頭:“我明白。多謝先生。”神色謙恭誠懇。
華佗見他對自己十分恭敬有禮,相較曹操的倨傲來,這位世子可算是十分的親善了,思及此,他神色也不免柔和了幾分。
丁夫人從旁聽得“死期”二字,極為震驚,擰著帕子焦慮道:“華大夫這是何意?我兒病得如何了?”
華佗垂瞼回道:“夫人勿慮。世子這傷寒倒是易好。只是他體虛受損,一時半刻,卻難以調理。再者,心病尚需心藥醫,世子如今精氣神皆不足,容易生病,老夫也無良方。”
丁夫人聽了眼眶泛紅,祁寒心頭一軟,連忙勸慰她道:“母親不要擔憂,我只是……只是被困在府中,終日不得外出,心中有些鬱躁罷了。華大夫也說了,我的身體並無大礙,將養時日便可。”
自從來許都,住進了丞相府,除奴僕與丁夫人之外,他就沒見過外人,連曹操也不得相見。就被拘在這一方院落裡,只能在起居處、荷齋和聞檀閣中來回晃盪,難免心情壓抑煩悶。
丁氏揉著帕子拭眼,仍覺心疼,深深吸了口氣,哽然道:“你這孩子,總會說些好話來寬慰我。且好生養著吧,我先去送送華大夫。”
話落,從杌凳上起身,跟隨華佗施施然往外而去。
祁寒目送她離開,不禁一陣晃神。彷彿不知不覺之間,他竟真的對丁夫人生出了幾分孺慕之情。
與曹昂的記憶融合越久,他越無法漠視丁夫人對他的好。連帶曹昂的記憶中那個苛刻嚴厲的曹操,竟也變得莫名親切起來。祁寒有時甚至會不自主地代入身份,將他二人視作雙親。
曹操還在怒他。回府多日了,他不僅不肯見祁寒,還將人圈禁在曹昂的院子裡,不准他隨意外出,以免逃跑事件再度發生。適才祁寒那番話,便是故意讓丁夫人心疼,也好為他向曹操爭取一些行動自由。
……
“何謂心病?”廊廡之中,丁夫人憂心忡忡地問華佗。她還以為只是普通的病症,但華佗卻說得不清不楚的。
“病者的心思煩亂,鬱結於心,脈息紊亂,抑鬱不開。”華佗稍一沉吟,將診脈情況說了出來,“我開具的藥方,只能治本,不能治根……世子的心情鬱卒似有其因,若是放任不管,時間一久,對身體恐怕不妙。若是將來遭受了更大的打擊,只怕還會加重病情……”
“病情加重,又會如何?”丁夫人秀眉深蹙。
華佗嚴肅道:“會短壽。”
他見過許多類似的病人,起先都是心情積鬱。輕者疾病纏身,久治不愈,最終短壽;重者……則會有更嚴重莫測的舉動,乃至傷害自己。他見丁夫人神情哀沮,便不想直言,本來這位世子的情況也不算嚴重。
丁夫人卻是眉心一跳,心口彷彿砸上了巨石,也不顧禮法了,伸手握住華佗衣袖:“……華大夫你術精岐黃,必知道該如何治他。”
華佗思忖道:“那便要設法令他歡喜一些,多交一些友人,多外出遊玩吧。”
丁夫人輕點螓首,心中卻是將曹操給氣上了,決意立刻去找他,不可任他再將兒子困在府邸。
事過不久,曹操終於鬆了口風,允許祁寒外出走動。但不管他走到哪裡,身後總有一大隊禁衛軍死死跟著,盯得極緊。祁寒心想,看來這半年“曹昂”流落在外,曹操是當真怕了。更何況他還大逆不道,放走刺客,三次逃跑……曹操越疼愛這個長子,便越會覺得心灰意冷,失望透頂。
而曹操不肯理他,只是派人監視,祁寒反倒覺得輕鬆了幾分。
就算曹昂的記憶尚在,但內裡已經換了靈魂。若曹操當真拿他去問話,只怕會漏出破綻,被他識破。祁寒心中沒底,因此按兵不動,面上淡然鎮定。曹操一日不召見他,他便一日不去見曹操,雖然有些失禮,卻好過見了面被曹操識破,性命不保。不論怎麼解釋,都容易被拆穿,還不如就不解釋,讓曹操自己去猜,猜他這大半年在外頭,到底經歷了些什麼,才會如此的性情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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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白雲青靄,天氣晴肅。祁寒風寒大好,還見不得風,只得在荷齋中看書練字。他的字型與曹昂大不相同,因此每寫得一簡,便即用清水洗去,不留絲毫痕跡。寫著寫著,忽地想起從前趙雲教授自己漢隸的情景來,心中登時波瀾翻滾,手肘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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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流兮草蟲鳴,繁霜降兮草木零。秋為期兮時已徵,思美人兮愁屏營。”
竹簡上不知不覺現出了趙雲寫的那句。
端方沉厚,翩若游龍,竟與趙雲的字型極為相似。
祁寒揣摩著他那時戀慕自己的心情,口中喃徊低念,反覆咀嚼著,竟漸漸覺出一縷甜意來。唇畔不由翹起一抹弧度,追憶二人過往的美好片段,一時間心潮起伏,又喜又悲,不可自絕。
思緒湧動起來,便再難寫下去了,祁寒默默洗了竹簡,撂下筆墨,起身往外走去。
腳步剛邁出門檻,便聽廊下響起窸窣喀嚓的甲冑摩擦聲。祁寒撩起眼皮,朝那一隊緊張兮兮的近衛淡淡瞥了一眼,也不多言,任由他們跟在自己後頭,信步走向院外。
解開禁足後,他還是第一次在相府閒逛。丞相府佔地廣,內中亭廊環繞,樓閣縵回,他摸不清道路,不敢走遠,暗暗記下來時路徑,走到一處蓮池旁,便即站定。但見四下無人,連僕婢也無一個,塘中水波沉碧,葦荷枯凋,岸旁三兩蕭疏垂柳,俱是荒涼之感。祁寒此時心情鬱悒,最不喜愛這孤寂荒涼之景,只覺寒風侵人生冷。他輕蹙眉頭,攏緊貂領,折身便走。
誰知剛一抬步,忽然聽到迴廊深處傳來隱約的人聲。
祁寒腳步一頓,循著聲音繞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