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出嫁走這一路,繪之並未跟過去。
花轎走了之後,小院裡也一下子空了下來,這麼長時間的相依為伴,石榴剛走,再要強的人也覺得心跟著空了一塊。
眼前的事情很多,她卻突然沒了什麼打理的心思,懶洋洋的靠著牛腿坐下,只拿了一把草餵牛。
今日的陽光也好,曬在人身上,有一種叫人昏昏欲睡好似陷入養老狀態的空蕩跟安閑。
她想起很多往事,也想了許多人的心事,譬如她的親生母親蘇氏,當初蘇行言將她領走賣掉的時候,蘇氏心裡難受過嗎?還有範公範婆,她愛他們,敬他們,那種並未能夠投胎成為他們親生子女的遺憾甚至累積成了怨念,現在想一想,當初她跟著韓家人走了,他們那種時候是不是也像她現在這樣,不,他們肯定比她還要難受,難受之外還有對她前途的擔憂。
日光慢慢往西滑動,在這樣的一個午後,她心裡的許多恨意許多怨念竟慢慢的消散了,有了一種垂垂老矣的滄桑。
從前的時候,範公範婆並不是沒有打算過他們的身後事,也跟她說起過,他們並不懼怕死亡,還寬慰她,說只要她記得他們,那就沒事,他們不怕,也不畏懼,二老雖然不是虔誠的佛教徒,然而他們覺得死亡之後還有另一個世界,他們相信世道生死是有輪回報應的。
繪之在他們過身之後,也曾安慰自己,死並不可怕,她還記得他們。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
所以她安慰自己,其實沒關系,她還記得他們,她能記得很久,無論她在哪裡,她做什麼,她總歸不會忘記,生死離別要:“泰然處之呀!繪之!”
可真的沒關系麼,不,她可以在很多時候都能夠頑強的挺過許多磨難,但在這樣的一個午後,她覺得自己老了,終於欺騙不了自己了,所愛的人在身邊還是不在身邊,真的好有關系呀!
她的感情是那麼的鈍,是那麼的慢,她因受過的傷,所以畏懼那些東西,覺得感情是那麼的難以理順,那麼的難琢磨,她是寧肯將腦袋埋在地裡,也不願意去正視,去勇敢的爭取。
更好笑的是,她還期盼著,尋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過一份從容的歲月。她以為那是對自己的心最好的安置,因為老實人不會傷害人,她就不會受傷,不動情,只過日子,把以後的歲月都熬過去……
這一番傷春悲秋之後,日子照舊還要過去。
她要在莊子上待三天,伺候石榴回門。
土地要侍弄,她更不願意待在家裡,牽著牛出了門去看水渠。
她不知道是誰建了這個小莊子,但這幾日更細致的走下來,她發現最初建造這裡的人肯定對這塊土地寄予厚望過。水渠修的很堅固,這之前的土地雖然荒了,但溝壑儼然,顯然從前也是耕種過的。
沒了石榴的跟前跟後聒噪異常,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一人一牛,她慢慢的走過幾遍,心中對四周也大體有了數。
這裡不算是個世外桃源,卻也難得安寧,再往西往北都是山脈,往南有一條河環抱莊子,往東則是慕家莊的勢力範圍,真的很不錯。
這麼好的地方偏土地偏薄,産出太少,繪之想一想都能想象出前人發現這一實情時候的失望。這不是美中不足,這是萬箭攢心啊!
她想的多,不由的老牛就走遠了,幸虧這一帶一向也少人煙,只要不進山,其他地界都還平坦,並不擔心迷路。
走著走著發現牛尾巴上掛了一串倒刺,連忙喝住牛,小心的弄下來,回頭望向那邊的荊棘叢,突然有了個主意。
莊子上現在是婦孺居多,男丁跟族長們都表示會去外頭頭尋摸尋摸看有沒有來錢的門路,如此一來莊子就少了看護,若是有錢,養狗其實挺好,但暫時這不養不起麼?
你道她看見荊棘想起來什麼主意?不錯,正是將荊棘移栽回去,莊子牆裡牆外最好都長上,如此一來倒是不怕那些剪徑強人翻牆而入了。
移栽這個雖然有些麻煩,但比他們挖溝子強吧?
第二日她專門找了族長一說,果然他也極為高興,還道:“果真好極了,我也正為這個發愁,雖然大家夥兒並無什麼巨額財寶,只是如此世道,攸關整族性命,再小心謹慎都不為過的。”
所以在給土地深耕並種下種子之後,他們又開始了挖荊棘的大業。
很難是真的,會一不留神就給掛傷了。
不少人笑嘻嘻的說:“這要是栽到莊子裡,得先防著小孩子們掛傷了。”
大家一聽這個,七嘴八舌的紛紛想主意,有說拿鐵絲網攔住,有說做些木樁子,木樁跟木樁中間攔上繩子。
小六娘也在其中,她這會兒又好了,不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說繪之自私,還問繪之:“繪之,你有什麼主意沒有?”
繪之想了一下自己小時候,拄著鐵鍬懶洋洋的道:“這有什麼,只要不是太傻,他們傷著一次,以後就知道躲開了。”
眾人被她一頓噎住,尤其小六娘,幹脆朝她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不過她這一番言論也不是沒有一個能接受的,族長就深以為然:“你說的很是,孩子大了還是應該多闖蕩,攏在身邊養的嬌了,是害了孩子啊!摸爬打滾,也是一種歷練。不經過摔打,怎麼長成頂天立地的大人?”
眾人雖然都在投靠文書上按了手印,但他們隱形的頭領仍是範氏族長,不管範氏也好,其他幾乎姓氏的人也好,大家都還服族長,反而對繪之這個名義上的正主都是平常心對待了。
繪之對此沒有什麼眾人不懂尊卑的想法,相反的,她還覺得這樣挺好。她要往前走,並不是將這些人的人生背負在肩上。
軍中有將軍,也有先鋒,將軍統帥全域性,坐鎮中軍,先鋒負責開拓並打頭陣,職責不一樣,但每個人都有存在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