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小六有點悲傷的搖了搖頭,看繪之的目光不自覺的又帶了一點可憐:“大伯去之前,族長來見他,他們說了話,這之後,大伯就不大行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年紀小,人微言輕,大伯就算有話,也不會交代給他。
繪之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
就是包括她在內,何曾被那些人看在眼中?若說看重,也只是範公範婆看重她罷了,而今,她是連這世間唯二的溫暖也沒有保護好。
拖著沉重的步子入屋,桌案床榻還是她離開時候的擺布,只是上頭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繪之舉目四顧,眼眶中又溢滿淚水,範公範婆音容宛在,只是天人永隔,再不能相見了。
範小六低頭擦了擦眼淚,咬著嘴唇退了下去。他年紀小,出生的時候爺爺奶奶就沒了,範公範婆是他經歷的第一場親人的死亡。
便是他爹,百般算計大伯的家財,等大伯跟伯孃雙雙都沒了,也還偷著在背地裡頭哭了一場。
生死輪回,原是這般的苦澀。
他關上門,轉身看見站在院門口的韓銘,雖然是第一次見,但知道這個應該就是繪之嫁的夫婿,更知道,若是沒有這個人,繪之不會離開範家,範公範婆說不定也不會死!
各種難過跟憤懣一起湧上心頭,範小六牙齒一咬:“我打死你!”說著就舉著拳頭沖了上去。
韓銘捱了一拳,茫茫然也不知道還手,陳力忙轉身護著他,範小六的拳頭便都落到陳力背上。
範成本來去接族長,見狀連忙緊走幾步,上前拉開小六:“你做甚麼?!”
小六依舊拳打腳踢,不過這次卻是都招呼到了範成身上。
這半年族長的身子骨也越來越不好,沒了範成的扶持,他自己拄著柺杖步伐沉重的走到正屋門前。
屋裡沒有很大的哭聲,只有抽噎聲,一聲一聲,卻比嚎啕大哭還要催人淚下。
範成的心裡也不好受,嗓子變了調,低頭對小六道:“行了,你別鬧了。人都沒了。”人都沒了,說什麼也都晚了。再說,就算知道範公範婆心疼繪之,韓南天當初就會不帶走她了嗎?
陳力跟石榴面面相覷,兩個主子,一個在屋裡哭,一個在門外發呆,他們兩個是誰的主也做不了,但若是事情沒有轉圜,倒黴的人裡頭一定也有他們倆。
族長用柺杖敲了敲地面:“繪之,莫哭了。”
幾息之後,繪之開門,她臉色平靜,如果不看眼睛,幾乎想不到她剛才哭過。
族長進了屋,繪之找出角落架子上搭的抹布,擦了凳子,搬過來給他坐。
族長指著面前的椅子道:“你也坐吧。”
八仙桌兩旁的兩把椅子,男左女右,靠東的一把向來是範公坐,靠西側的一把則是範婆坐,不過範婆不喜歡坐,一年之中也就過節的時候坐一會兒,受繪之的磕頭。
二老現在不在了,繪之就更不想坐,直接拖過一旁的一隻小木墩子,坐在族長的下首。
族長沒有囉嗦,見她坐了,開口道:“你爹也算死而無憾,要說不放心的,也就只有你一個。”
繪之一聽,強行打斷,幾乎帶了無禮的反問:“那我阿孃怎麼去的這麼突然?”阿爹臨終前既然有時間跟族長交代,怎麼就沒有好好安頓下阿孃呢?還有,阿爹不在了,族裡不應該打發幾個婦女過來稍微陪陪阿孃麼?怎麼能讓阿孃一個人待著?
族長嘆了口氣,沉重的點了點頭:“你阿孃是走的突然,不過你也曉得她,自來柔弱……”後頭的話,族長沒有再說。
先失去孩子,緊接著失去丈夫,這對一個老婦人來說,不啻於大廈傾塌,可以說,支援她活下去的精神力量已經沒有了,也可以說,範婆是生生的心疼死的。
繪之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才把那想尖叫,想殺人的悲傷給壓抑下去。
大概看出她情緒的不穩,族長沒等她開口問,就繼續道:“你爹臨終前恐怕也曉得你孃的情況了,所以交代了你們家的事,說這宅子地契歸你,要是你回來住,就讓你住,你若是不回來,就給小六住,將來小六成家也在這邊,不過小六不用過繼給他,範家他這一支,族譜上始終只有一個範繪之。家裡的東西,你回來了,就你看著處置,我多說一句,這幾年我也冷眼看著,小六倒是不像他爹媽那般不長進,就算不用他過繼給你爹孃,你對他好些,以後四時八節,你回不來,他也少不了給你爹孃上柱香燒些錢……”
族長一字一句,說的緩慢,聽在繪之耳朵裡頭,正如鈍刀子割肉,心頭鮮血淋漓,痛不可抑。
死去元知萬事空,範公這番交代,與其說是交代,倒不如說心如死灰寂滅。時人重視身後事,“事死者如事生”,意思就是對待死去的親人,要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但範公根本沒有對祭祀提出要求。
族長年紀也是不小,看著繪之的樣子,想起自己百年之後,心有慼慼,慢慢嘆息道:“你爹孃,總是盼著你好好的啊……”
所懼者,不過是你不能平安幸福,所憂者,不過是不能陪你到老,所憾者,是不能看你兒孫滿堂,不能再看你一展笑顏。
除此之外,再無他慮,再無他憂,便魂滅魄消,固所願也。
繪之低聲道:“既然是阿爹的意思,東西我看著收拾,房子就給小六住,我沒有意見。”
族長親自來此一趟,固然不是怕她,得她這麼一句,心裡也好受了些,點頭道:“你一直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枉你爹孃疼愛教導你一場。”
至此,他覺得自己任務已經完成,便說了句其他的話:“你在韓家還好嗎?我之前見你常打發人回來,還跟你爹說,將來範氏一族,若是有事,不知道能不能去求助於你……”可惜現在範公範婆雙雙不在,他再說這話,老臉也有些紅了。
族長雖然沒有直接提出要求,但繪之想起範公一度對族中的不捨之意,緩緩道:“我姓範。”
族長連說了三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