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事,最容易的,是對自己寬容;最難的,便是寬容別人。”範公說完,卻又道:“我這話不是說你,而是說旁人,你須謹記以後遇到這樣的,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值得來往就來往,不值得來往,也不必客氣,討好旁人從而委屈自己,這是懦夫。”
女子在世生活本就不易,挫折來自方方面面,就如範公範婆無子,也是範婆承受的壓力比範公大的多,差不多的年紀,比範公蒼老的更明顯。
繪之一愣,明顯的覺得範公所說並不符合這個世道的規範。因為這個世道的道理便是“三從四德”,它不太喜歡女子有自己的想法。她雖然有些懷疑,但並不反駁,也不表現出疑惑,只點頭聽了,表示自己知道,之後的精力大部分還是用在田間地頭。
範婆心疼她,多次阻攔,想叫她把地重新佃出去,反倒是範公攔住範婆:“要是她種地是一把好手,在莊戶人家總能受人高看一眼。”
“我也沒怎麼下過田,這不一輩子過去了,再說家裡又不是沒有,何必讓她受這份累?”
“你道我教她讀書識字是為何,還不是想著,無論她在什麼地方都有能夠安身立命的本錢?錢財乃身外之物,什麼時候就保不準被人偷了搶了,但技多不壓身,只要她懂得多,會的多,無論在哪兒,都能活的好。”
這個繪之倒是大為認同,使勁點頭。她在田裡做活,一想到此刻付出可以在將來收獲糧食,心情就變得很好。
她這麼做,無意中竟然也為自己掙得一個好名聲。
到了秋天收糧的時候,她伺候的五畝地竟然比範家之前的那五畝好田收獲的還多。
範婆對自己閨女,那是三百六十度覺得好,不嫌麻煩不嫌累的一點點稱量了,而後笑著給父女倆報數:“一畝地要多三鬥,這五畝地就多了二百多斤吶!”恨不能敲鑼打鼓昭告天下。
繪之心中對前世的印象越來越淺,然而有一點卻記得,好似沒人為糧食發愁,糧食價格數十年也翻不了一番,地裡的産出總是多到家裡吃不完,還要賣一部分。
這樣一想,前世那種毫不在意的情形卻無疑成了如今極其難以實現夢想。
她不由的對範公說:“要是一畝地産一千斤糧食,阿爹你說大家夥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些?”
範公對範婆道:“看看,你把孩子誇得都白日做夢了!”
繪之也笑,其實她知道自己付出多少,五畝地,要鋤草,鬆土,灌溉,施肥,每一項勞動都飽含她的汗水,得到如今的結果,範婆已經很滿意,但叫她說,還是與心底深處那種期待有很大的差距。
她忍不住嚮往:“若是地裡的糧食産的多,以後那種賣兒賣女的應該能少一些吧?!”
範公知曉被親生爹孃發賣是她心中的一根刺,聽到她這麼說,才頓時反應過來,待繪之出門後,悄悄對範婆說:“這孩子啊,長了一顆佛心。”
莊戶人家今年秋收的喜悅並沒有維持很久,雖然老天爺尚且算是給力,大半年都風調雨順的,但架不住那離他們甚為遙遠的皇上跟各地的豪強們能夠折騰,不等糧食入倉,竟然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徵稅。
範公在家,雖為破口大罵,但也揹著人罵了無數聲:“無恥!”
今年之前的那一場稅已經重於往年,沒想到百姓才收了糧食,這就又來收了!這絕對是不叫人活!
官逼民反!
範公的學堂是開不下去了,大家的糧食被收走了一多半,下剩的說不定都不能吃到過年,大家不得不揹著糧食去鎮上或者那些富裕的城裡,將好糧食換成糙米,這樣換來的糙米可以多撐一陣子,再有就是越來越多的人進山尋摸野菜或者蘑菇或者其他活物,為過冬做準備。
秋收之後,田裡的活計少了,繪之琢磨了一通,又約了人一起進山。範婆跟範公這次沒有阻攔,範家的糧食多些,但和光同塵的道理大家都懂,再說,範公也著實喜歡繪之帶回來的野菜。
“要是遇到前幾次那種,還帶回些來。”範公交待道。
“恐怕現在再吃有些老了,我去看看,若是有種子,就採回來種到地裡。”
終歸是透過實踐,發現那種野菜並沒有那個人說的那麼邪乎,繪之這次進山,就心裡自己琢磨:吃多了腹瀉說不定只是那個人腸胃不好。
現在雖然進山的人多,但山更大,樹影森森,就是再多的人進來,隔上幾十米也看不到人影了。
繪之惦記那些野菜有沒有打種,先去了那兒。
楊小九跟範小六這倆忠實的跟班毫無質疑的跟在她身後。
繪之這次出來,沒有帶黃牛一起。之前過秋的時候,黃牛不僅給自家出了許多力,等他們忙完,有人來借牛,範公基本上也都答應了,繪之怪心疼,就讓它在家歇著。
三個人漸漸跟其他人走岔道,再到了那處,楊小九跟範小六先瞄準了水潭——自從楊七跟大李出事,爹孃們就不許他們來撈魚,這次要不是跟著繪之,他們還來不了這裡。
兩個男孩子今年秋裡迅速的抽條,饑餓使得他們高而瘦,眼巴巴的看著繪之,繪之也不能說不許,只道:“注意安全,我一會兒就回來。”楊小九連連點頭不住的保證。
繪之說完就循著記憶去了那處,野菜還有,不過也果然如她想的一樣,菜葉子變硬變老了,繪之尋了一下,發現有不少結了種子,又高興起來,心道以後家院裡種了,阿爹想吃就現摘,再也不用饞這個了。
她拿出一張紙,把長成的種子小心翼翼的抖到紙上,正做的認真,耳朵突然聽到有人走路的動靜,抬起頭來一看,竟然還是之前說吃多了腹瀉的那個青年。
許久不見,兩個人卻都沒什麼變化,繪之已經習慣做活的時候穿著短褐,而那個青年也仍舊穿了最初兩個人相遇的那件衣裳。
他見了繪之,目光中沒有驚訝,沖她微微點了下頭就走了。
繪之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紙包,覺得很不少了,收拾起來,去尋楊小九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