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
遠遠的山林裡頭傳來一首清越的吟詩聲,那聲音比童子的聲音更清澈,少了幾分稚嫩,多了幾分靈動,聞之幾乎要令人忘卻身在凡塵。
待這吟詩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到了山間大路上來,這才發現,原來這人是個個子高挑的少女,她頭戴鬥笠,側身坐在牛背上,也不懼顛簸。
雖是放牛,手裡卻無鞭,而是拿著一支竹笛,竹笛上大紅的穗頭隨風飄蕩,比那根高興的甩來甩去的牛尾還要惹人注目。
這一人一牛打頭,身後卻又有五六頭牛跟著,上頭具有牧童,嘻嘻哈哈,相互打鬧不疊。
範公跟範婆去鎮上趕集,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此時夕陽西下,太陽的餘熱還留在大地上,繪之手裡的長笛在手指間打著旋,變化如同孫悟空的金箍棒,只叫人覺得目眩神搖,彷彿無數的流風餘韻撲面而來,流轉慷慨,飄逸風流。夕陽的霞光打在她的臉上,若鍍了一層金光,令她整個人顯得溫暖而懶散。
範公定了定神,氣沉丹田大聲喝道:“繪之!”
乍聽到阿爹的聲音,繪之連忙掀開鬥笠,也不待牛停下,就滑下牛身行禮,那動作輕盈麻利,比村裡那些最會放牛的牧童還要熟練百倍。
且她一下來,後頭的童子們也跟著下了牛,眾人嘰嘰喳喳的有喊“範爺爺”的,也有喊“大伯”的,更有幾個跟著喊“先生”的。
眼前一群成了精的小猴猴,範公費了老大的勁才板起臉:“功課呢?可做完了?回去取了我看。”
繪之直起腰,剛才她滑下來之後又往前走了兩步的小牛這才想起主人下來了,連忙回來,磨蹭到她身旁,垂了腦袋往她手心裡頭蹭。
阿爹在前,繪之也不騎牛了,從小牛的脖子上解下繩子,牽在手裡,往前走了兩步,又扭頭對著身後的小童們揮手:“我回家啦,你們也散了吧!”
有小娃揚聲問:“範老大,明兒還進山嗎?”
範公氣得僅有的幾根胡須筆直筆直,問那小娃:“你叫她甚麼?範老大?當你先生我是不存在啊?明兒叫你爹帶你來學堂裡!我來問問他。”說到最後他的怒氣已然消散,不過怒火卻轉變為狡猾,但無論怎麼轉變,都是小娃娃們目前恐懼萬分的。
那小娃一聽“叫家長”,頓時眼眶紅了,卻不敢哭,憋著淚看向繪之。
繪之的鬥笠背在背上,上前解圍:“阿爹,楊小九有眼不識泰山,您就別跟他一般見識啦!”說著扶著範公的胳膊,她用腳輕輕踢了一下旁邊的小牛,小牛立即跟著她一起拱衛著範公,推著他往家走。
範婆在一旁,抿唇淺笑,待這父女倆走出十來步,才對著仍舊被“叫家長”籠罩的小童們道:“好啦,天色不早了,你們也都快回家吧,記得牽好牛。”
繪之嘴裡的楊小九扁了扁嘴:“阿婆,我,我還用叫我爹嗎?”
範婆笑:“還是叫吧。”
楊小九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範婆沒有範公的道行,哭笑不得:“你叫你爹送你入學,說不定先生明兒忘了今天的事呢,這樣他就不會跟你爹說了。”
楊小九略覺安慰,但還是籠罩在恐懼當中。
範婆見那父女倆已經走出老遠,也快步往前跟上,不再管這些孩子。
楊小九經過推理論證,覺得就算先生今晚忘記,沒準明兒見了他就又想起他今兒的“不敬”來,覺得那頓竹筍炒肉是必吃無疑了,咧著嘴的哭了起來。
被繪之教訓了一頓之後反而越走越近的範小六就推他頭:“叫你嘴快。”說完了卻又攬了他的肩膀:“行啦,我大伯年紀老大了,忘性可大呢,上次我沒做功課,他叫我出去罰站,那不我偷偷跑進屋,他也忘了麼?你明兒老實點,別老惦記著進山進山!”
楊小九遲疑的點著頭:“我阿公的記性也不好,但是,但是先生可是先生,我……”唸叨了一陣,又想起今兒進山的事,連忙道:“我以後還要跟你們一起進山,可不能撇下我。”
這是又怕挨罰,又惦記著玩耍。
範小六鬱悶,將他推的老遠:“你的機靈勁兒剛才怎麼不使出來?當著我大伯的面叫繪之老大,這跟我在我爹面前稱小爺有什麼區別?”
楊小九抓抓臉:“你爹打你,先生不打繪之。”
範小六更鬱悶,他總覺得繪之才是大伯親生的,而他恐怕是他爹哪個犄角旮旯撿回來的!
繪之則跟範公說起進山的收獲:“……撿了許多木耳,曬幹了之後剁碎了跟韭菜雞蛋一起包餃子吃……”
範公道:“這東西吃了不是不好?”
“新鮮才摘下來的,自然是不能吃的,不過曬幹後重新泡發,就沒事了,您放心,其他人我也告訴了,不過他們都沒要,他們摘回來的,我用鳥蛋都換過來了。”
果然等開鎖進門的時候,範公已經把功課的事忘的一幹二淨,反倒跟繪之說起了餃子:“你不說還沒想起來,咱們家好久也沒吃了,回頭割了韭菜,今兒先包一頓……”
這父女倆你來我往,有商有量,範婆嘴角的笑意就沒斷過,此時插話道:“那繪之去拿刀,割上幾刀韭菜回來,順便去雞窩看看,有沒有雞蛋。”
繪之答應著,把小牛趕到牛欄裡頭,又從牛身上把褡褳拿了下來。
待到晚上,範公吃了韭菜雞蛋的餃子,用熱水燙過腳,很快就睡下了。
繪之收拾了碗筷,這才把白天摘回來的木耳從布袋裡頭倒出來,晾到屋簷下的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