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嘰嘰喳喳的鳥叫由遠及近,似乎落在了屋子旁邊的那顆梧桐樹上。頃刻之後,落在樹枝上的畫眉鳥“嘭”的一下變成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軟軟地趴在枝幹上笑道:“羞羞羞,人家又沒有理你吧?”
屠酒兒轉身,面上變了個表情,揮著戲本子佯怒道:“阿蠻,當心我把你砸下來!”
阿蠻吐了吐舌頭:“你才不會呢,辛辛苦苦抄了那麼久的戲本子,你捨得扔出去?”
屠酒兒張了張口,欲言又止,面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她沉默半晌,轉身欲要回屋去。
“哎!”阿蠻又叫住她,掛在樹枝上的腿來回晃了晃,“三三,可別怪我多嘴,妖尊前幾日才和我囑託‘我老咯,管不了么兒咯,你且幫我看著她,不要叫么兒在外面給青丘丟臉咯’,幸好我良心未泯,沒有把你在這裡做的這些丟人事兒都告訴妖尊,可以後有朝一日旁人洩露給他,可就等你爹扒你一層皮吧。”
“丟人?”屠酒兒臉色變得十分不好看,咄咄逼人道,“如若在俗世安家粗茶淡飯擱置法術事事親力親為這些就叫丟人的話,阿爹是不記得他被祖父扔到凡間歷練的那些年是如何‘丟人’了麼?”
阿蠻搖搖頭,絲毫沒有被屠酒兒的語氣惹惱,“三三,你明明知曉妖尊他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惱的不是你不懂用法術享樂,他惱的,明明是你那不知道放到何處的姿態……”
“和我談姿態?先叫他懂得如何拒絕去跪阿孃的搓衣板再說。”
話罷,屠酒兒抱著厚厚的戲本子,轉身進屋去了。
阿蠻歪了歪腦袋,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呢?對於相愛之人,放低姿態叫妥協,可對於無情之人,放低姿態……便是下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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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
積雪尚未消融,橙黃的夕陽殘光穿過落著薄雪的松樹針葉,漏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就像灑了一湖的金子,含著抹虛妄而不真實的美。
或許這就是灑金湖的名字由來。
屠酒兒放下手裡空了一半的酒罈子,醉眼迷濛著解開了衣襟上端的兩顆釦子,讓自己能更順暢地呼吸。她抬眼,看看快要消失在湖面的夕陽,又看看另一邊顯了半邊輪廓的彎月,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語:
“日行其日,月行其夜,日月二者,終究……終究……”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踉蹌了一下,艱難維持住身子,一走一晃地向湖邊行去。
“終究……”
白色的靴子踏入冰冷的湖水中,溼痕瞬間爬上小腿。
“……還是……”
水已漫過小腿,又漫過大腿,最後甚至漫到了腰線。
屠酒兒的半個身子已經沒在水中,她俯下頭,低垂的眼眸映入水中的半抹殘陽。看了一會兒,她伸出手指,慢慢地、慢慢地靠近水面,輕輕地碰了一下浮在湖面的金色。
一圈漣漪由她的指尖盪開,晃碎了那片明亮的倒影,只剩一汪黑漆漆的死水。
“……抓不住。”
她閉上眼,強忍著眼睛裡那股子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其他原因的溼意。
湖那邊,最後一點夕陽也沉了下去,天色瞬時變暗。
涼悠悠的風從東南邊吹來,不知何時,天空又開始飄雪。
屠酒兒只是呆呆地站著,似乎在指望著這寒冷的天氣讓自己從醉酒中稍稍清醒一些。她抽了抽鼻子,眨眨眼睛,許久,笑嘆道:“喝多了便就這般矯情。”
“原來你知曉這很矯情。”
岸邊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
屠酒兒不慌不忙地慢悠悠轉過去,看向岸邊。
一個身披鶴羽長裘的女子撐著一把油紙傘,端端正正地站在她的酒罈子旁邊,傘沿只遮了半邊她的身體,另半邊,則籠在自己那喝了一半的酒罈子上。
埋在毛茸茸厚領子裡的那張臉有著這玉虛宮修道之人慣有的清冷出俗,可又分明與那些毫無感情的庸凡之人不同,靜和雅緻,宛如神尊,芳澤無加,鉛華不御,眼角眉梢盡是慈悲善意,好似就算對面的人是大奸大惡,她也會盡顯謙卑的語態。屠酒兒看著她,忽想到一個世人寫的賦——
若輕雲之蔽月,若流風之迴雪。
不錯,她的那雙眼,就好似籠著輕雲的明月,月華本流轉耀人,可又被薄雲斂去了鋒芒,少三分霜寒,少三分疏離,多的……卻是數算不盡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