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鋒營入營極快，沒過多久黑夜便恢復了安靜，劉夕陽翻身下馬靠著城牆坐在地上，示意宋將軍來到身邊。待凌少年再次出現、丁三益從營地返回，劉夕陽開口說道：“不怕死的神鋒營對死亡一事充滿了尊敬，當你們還禁錮於所謂家國大義的層面上，他們已經開始考慮一個人面對死亡的意義了。”
城門大開，一直在城牆上準備支援的馬小鳥走出了城，身後跟著含陽和五名壯漢。劉夕陽讓他們來自己身邊坐著，馬小鳥吩咐壯漢進城取些酒食，他拍坐在劉夕陽身邊，笑道：“來，聽聽丕王摧毀人心的大惡之道。我敢保證你們聽完後三天睡不著覺。”
劉夕陽嘆道：“這麼多年了，你哪天沒睡好過？小日子過得有模有樣，別老想著拆別人的臺呀。”
馬小鳥嘴角掛著一縷笑容，靠在城牆上哼著水桃教他的小曲兒，伴著夜蟲窸窣還挺悠揚。凌少年沒心沒肺地擦著匕首，時不時和含陽討論著殺人技巧；丁三益面色平靜，好像在努力研究劉夕陽的話；宋將軍坐得筆直，按在刀柄上，似是警戒，卻總是就著月色打量著丕王的神情。
莫名其妙開始的話題就這麼停了，除了宋將軍著急剩下人都很淡然，早就習慣的場合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入城取酒食的壯漢很快返回，劉霆亭站在城門口向這邊觀望。劉夕陽招手示意他過來，在劉大知府一路小跑的時候他對準備離去的壯漢們說道：“都坐吧，當王爺的有時候得來這麼幾次與民同樂。”
壯漢們得了馬小鳥的同意後坐在最外邊，劉霆亭見過禮後被劉夕陽叫到了宋將軍身邊。待全部人坐在了牆根下，人手一碗酒後，劉夕陽舉起酒碗說道：“心血來潮，沒有任何意義。姑妄言之，姑且聽之。小鳥，”
馬小鳥應了一聲，竟然能順著許久前的話頭說道：“我過來得晚，只聽到你一句死亡的意義，我尋思你該開始蠱惑人心了。先說好，在場之人都說不過你，你少來那些大道理。淺顯些，沒人愛琢磨。”
劉夕陽笑道：“你還記得我最開始那句呢，我就是說著玩兒的……既然你說起來，那我就囉嗦幾句。死嘛，你們死過沒？我死過一次，在場有幾人見過的。死有什麼感覺？說實話，疼，很疼。當我不覺得疼的時候也感受不到什麼了。所以誰再和你們說誰誰誰彌留之際看見什麼的……那都是沒死成的。
世上有鬼神麼，人有魂魄麼，魂魄能產生意識麼？活人說不準，也不是一句‘你信就有不信就算了’的事情。你們相信鬼神，鬼神們都有意識的，那他們為什麼不叫活人？所以呀，我不想說這些虛幻的，咱就聊聊肉體上的死亡。有人告訴我，心肺停止不算死，腦袋死了的才叫死——好吧，這就是妘嵐說的，我沒明白，估計你們也不明白。
這或許能解釋為何一個雙心蠱能讓我死而復生，可無法解釋雙心蠱要剝奪另一條人命。蠱術發源於南蠻，妘嵐明白其中道理很正常，我不在意，你們也無須在意。死也沒什麼值得在乎的，大多數人死後都是三尺土堆一塊石碑，十幾年後挖出來也就是骨頭渣兒……但，人不能不在乎為什麼去死。
死得其所麼，這是一句很人渣的話，這句話不會讓人去敬畏死亡，只會讓人去換著花樣的作死。身為稀裡糊塗死過一次的人告訴你們，千萬別被這句話給束縛了。跟隨你們真實的想法吧，當你們能說服自己為了家國大義那就堅持；說服不了那就等等。不是等死，而是好好地活著，考慮一下人這一生永遠逃不開的事情，你，選擇怎麼迎接。
你們這些人都不是會被人隨意殺掉的，換言之你們有選擇死法的權力。當然，沒有人能保證自己的選擇就能堅持下去，畢竟世事無常——丁三、方埋、關馳不都如此麼？仍舊是那句忠告，其他人的選擇永遠代替不了你的選擇。國之大義有國承擔，有上位者承擔，平常人承擔自己的生死便可。從虛幻飄渺中解脫出來吧，好好想一想你自己，只想你自己死亡的意義。就這些。”
凌少年還在和含陽聊著殺人的技巧，這次更加精進，已經在琢磨匕首刺進哪裡能徹底斃命。劉霆亭從劉夕陽的話中聽出來鼓動反叛的意思；宋將軍多少明悟以後治軍的方向；幾位壯漢倒酒的手停在了半空。丁三益望著天空，怔怔出神；馬小鳥哼著小曲，抿著小酒。
劉夕陽站了起來，活動著腰身說道：“別考慮太多了，日升日落是常事，人死了就不能復活也是常事。你可以放棄感受明天的太陽，也可以向死而生，但要記住，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人生在世，誰也沒有奔著最後的土堆去的，怎麼把奔向土堆這一段路走好，才是你們要考慮的。哪怕你厭世了，哪怕你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你也要考慮怎麼面對死亡。對死亡有著敬重，你就不想糊弄了。所以呀，能活著還是活著吧，累點就累點吧——你們有我累嗎？”
“沒有。”馬小鳥站了起來，哈哈大笑道：“丕王折磨人性大講堂到此結束，各回各家，明天吃頓好的！含陽，我們走！”
劉霆亭恭敬行完跪拜禮後，跟著馬小鳥入了城。宋將軍望向劉夕陽笑了一聲，抱拳後翻身上馬，趕往北營。沒過多久城牆外就剩下暫時屬於神鋒營的三人，劉夕陽搖晃著酒罈，凌少年向他確認著殺人到底該怎麼做才能一擊斃命……
丁三益依舊看著夜色，看起來感觸最深的就是他。的確如此，他就是那種覺得自己死過一次的人，也是那種覺得活著沒有什麼意義的人，更是唯一的親人離去，還要和有著血仇的人去成就大義的人。
他喜歡一位姑娘，他和姑娘的哥哥存在別人以為會有的競爭關係。是這位姑娘告訴他在家國大義前暫且放下個人的仇恨……可是，與他有仇的男人卻告訴他放下家國大義去考慮自己的事情。
“王爺。”丁三益叫住了準備回營的劉夕陽。
劉夕陽回頭看著他，淡然的微笑在夜色中很耀眼。
丁三益慢慢走到他身邊，輕聲道：“死之前，必須保證這一生要有意義嗎？”
“不是。你只要保證你選擇死亡的那一刻有意義就成。如果不能，那就活著。”
丁三益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深揖到底，淡淡道：“我覺得現在沒有意義，所以我不想死。”
“我知道了。一會派探子出去，找到鳳燧營的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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