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笑語錯落,氣氛正酣。
除了擔任主婚之職的渾儀閣太常,滄浪的位次被安排在最上首,往來趨奉的官員絡繹不絕。人情面上的往來敷衍不得,及至新郎官敬酒時,他已然有了些許醉意。
“難得看你張揚一次,原還怕你為了孝期剛過不肯大辦,委屈了佳人。”
陳笠今日紅袍金冠烏雲靴,莊重裡更添了一團喜氣,聞言他道:“韞平曾因和高家的婚約受到非議,我既為她夫君,便是要讓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她終身有託,誰若敢在背後詆毀,就是同我過不去。”
他素來是溫雅的性子,鮮少把話說得這般狠,滄浪定了片刻,把杯一撞,仰脖飲盡。
“紅毹擁出態嬌妍,璧合珠聯看並肩。福慧人間君佔盡,鴛鴦修到傲神仙。”滄浪眯了眯醉眼,道:“我賀大人福慧雙全。”
陳笠不動聲色地攙扶了把,道:“師兄喝多了。”
久不曾聽他這樣稱呼自己,滄浪眸中一黯,偏過身時嗓音微涼,“好好的,替我,讓老師寬心。”
陳笠見狀,欲言又止:“朗兒軍務纏身,不得返京觀禮,閔州派了人來致賀,你若想知道誰的近況……盡可詢問來使。”
陳笠把“誰”這個字咬得略重,滄浪的呼吸似乎隨之一滯。然而昏光裡看不清他的神情,陳笠聽見的唯有一句漠不關己的“罷了”。
“我並無掛牽之人。”
“兗王,大晏第一落井下石之人。胡首輔畢生忠廉,無可指摘,僅有的錯處不過是偏袒了親子一回,可憐天下父母心,偏偏有那少教之人不懂親情天倫,拿住這錯處便死咬不放,隔了這些年還要翻舊賬。”
說話的大理寺丞為隆康二年的進士,在太學時曾一場不落地聽過胡靜齋開設的經筵,言及一年前的首告之事,染著酒氣的聲音裡盡是憤懣。
“說什麼秉公辦案,兗王分明就是記恨內閣對他的羈縻,假公濟私罷了。可憐胡氏忠臣之後啊……”
“話也不能這麼說,胡濟安當年犯的是死罪,兗王奏請聖人貶籍,其實也是保全了胡氏滿門吶。”
大理寺丞“哼”了聲,“卑如螻蟻地活,兗王是想把他在關外受的那些苦,都如數奉還嗎?”
他言辭間直指先帝皇四子的身世,旁人聽罷頓時慌了,七手八腳堵住他的嘴拉了下去。
陳笠轉過目光,淡聲道:“不只是他,現今下滿京城的人都作這般想。還有人傳言,首輔大人被陷害通敵,雖是楊大智一手造就,背後也少不得兗王的授意。積毀銷骨,王爺縱然生就鐵骨,也難抵擋得住洶洶物議。師兄,就當真一點不掛念嗎?”
滄浪握酒的手指緊扣,他終於面容半回,神色間卻如古井般平靜無波:“既然是毀謗,何須勞神多問?大喜日子不談這些,喝酒!”
陳笠搖頭,似嘆似嗤,“師兄,從前不知你竟是這樣心狠的一個人。”
滄浪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酒,恍若未聞。絲竹靡靡,言笑晏晏,滿堂歡醉三千客,滄浪亦受所感,禁不住放聲大笑,眼底逐漸浮起了濕意,然而那淚蓄在眶裡,直到夜深回房,才像承不住似的,緩緩滲落一滴。
有情生畏,無欲則剛。他才不是佛陀座前三頭八臂的金剛,他也會痛,只是身在人心明鏡彙整合的功名孽海,就算只有一滴淚,也不敢坦蕩掉在人前。
喜宴散去後,陳笠見滄浪醉得酩酊,便吩咐僕從把太傅大人安置到別苑暫歇。廂房寂得緊,能聽見簷廡上細雪新落的聲音,錦燈長明都在別處,他只剩雪色映白牆。
除了悽清還是悽清。
滄浪正待點燈,掙紮了幾下勻不出力氣,想了想索性作罷,就這樣臥在榻上,默然想著心事。
那些書信,不是太傅大人不願看,而是滄浪捨不得。
以他二人今時今日的立場,任何的私下來往都不合情理,隆康帝的疑心不只對滄浪一人,他更忌憚有從龍之功的封璘與內閣蟠結成勢,胡氏貶籍後雙方關系的僵持,無疑是帝王最喜聞樂見的平衡。
滄浪無法主導閣臣的想法,但“千頃之後無師徒”這句話,卻把他變成了聖人眼中的某種象徵。自己任何一點的情不自禁,在聖人看來也許就是打破平衡的危險訊號。封璘遠在南洋進退無所,隆康帝的絕對信任是他最有力的“保命符”,滄浪絕不允許京中有任何意外,包括自己,把封璘推向危牆之下。
滄浪幾乎可以想見,那些信的末尾大約都有一句“閱後即焚”,那是狼崽的體貼入微。可是恨不能把信中的一字一句都含在齒間反複咀嚼,那是先生的思之如狂。
雪下得更大了,搓棉扯絮一般,埋沒了洞房花燭的喧笑,在屋簷、中庭鋪起尺寸厚的絨氈,人踩在上頭,一步一個軟。
天寒酒熱裡,滄浪彷彿聽見有誰踏著絨氈而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竟像是婚服曳地的輕響,他笑自己醉出了幻聽。
直到那聲響由遠及近,飄進屋中時帶著一陣冷氣,滄浪縮了縮肩,下意識翻身去闔牆上未關嚴的圓窗,手剛伸出去,腕卻被人捉住。
他醉得昏沉,身子像浮在雲端,就連壓在腕間的重量也顯得不大真實。滄浪別著身,有些吃勁地轉過臉,只見封璘的容貌籠在雪光裡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