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璘無法對這種喪心病狂的情深做出任何臧否。院中阿鯉跟著懷纓後頭學撲咬,小子被繞得暈頭轉向,沒了耐性坐在地上蹬腿大哭,封璘讓哭聲吵得直擰眉,關了窗說道:“皇兄若還活著,便是咱們最後的指望。”
滄浪聽出了他的用意,不動聲色地抽走了那枚骨扳指,肅聲道:“不許。”
封璘半途劫下了先生做規矩的手,無遮無攔地捉到唇邊親了親,“阿璘可還什麼都沒說。”
“若木基既與楊大智勾結在一處,身邊定然耳目重重。”滄浪依舊正色,翻手托住他的腕,手指悄然滑向掌心,“犴刑臺一役,北大營帶出的親兵只剩下不到百人。前方淵潭,我不會看著你涉險。”
指尖甫一觸及扳指,再次被封璘攥住,五指抵開滄浪的指縫,強勢地與他十指交握。扳指掉落,封璘伸出另一隻手接了,扔進前襟,滄浪欲再搶,便只能扒衣服了。
“封璘——”滄浪咬牙切齒地喊,又改口:“狼崽。”
封璘哈哈一笑,在這一聲裡倏忽垂首,把先生納入懷中,浪蕩地說:“首輔大人在上,阿璘不敢欺師。”
可他說完就壓下了滄浪,博古架在觸碰裡激烈搖晃,滄浪微微後仰著,無處可扶的手倉促攀住架沿,碰落了兵書,砸在封璘肩頭。狼崽根本不在乎這個,他咬著滄浪的舌尖,急於把強撐出來的威嚴咬碎,要吻得先生眸中含欲,滿而將溢地從眼尾滲出一顆淚來。
滄浪阻攔不得,快要陷落之際,封璘卻忽然放開了手,手掌貼著脊柱緩慢上移,停在了那朵發燙的秋海棠上,呼吸微促。
“之前先生說帶我回鄉祭祖,臨了卻未能成行。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次先生便領我給首輔大人敬柱香罷,就當盡了未競的禮數。”
胡靜齋之死,叫作不得善終,身後的靈位也尋不到好木頭,只能極盡簡樸之能。幸而他的名字隱在嫋嫋青煙之間,教人無從遐想早已過身的繁華夢,亦難對眼前的荒涼枉生嗟嘆。
滄浪與封璘肩挨著肩,端端正正地跪在牌位前,齊齊整整地磕了三個響頭。滄浪直起身,有萬千實情待坦白,喉中一哽,眼眶蓄著淚,唇角卻微微掛了笑。
“我與阿璘,三年前就在了一處。”他在心中默唸,忽然地深感愧疚,“千頃曾向老師許諾,等此間事了,便與他斷清瓜葛。而今看來怕是不能夠了。”
滄浪在煙篆裡微側首,見了封璘俊朗無儔的側顏,烏密的睫毛翻翹著,每一根都是一道抽象的光芒。他是這般有神,身姿筆挺得像嘉木一樣,裁剪掉那些旁逸斜出的雜枝,他終於變成了鞦韆頃心中的模樣。
“老師盼我值太平世,妻賢子孝,此生圓喜。而今看來,前兩件怕是都要落空。”江山飄搖,社稷危矣,娶妻生子就更不必說,“我便是搭上全副身家,想娶個皇子進門也是空談。但好在阿璘不嫌。”
不僅不嫌,封璘甚至還照著成親時的禮數給胡靜齋奉了茶。滄浪沒挪開視線,就這麼在心裡繼續說,“命途多蹇,能得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可不就是我的此生圓喜嗎?”
滄浪滿腔思緒隨煙飄,良久聽封璘在耳邊說:“先生再這般盯我,首輔大人該在夢裡興師問罪了。”
滄浪發笑,故意問:“你會怕?”
“自然是怕的,若論規矩,此刻我叫一聲‘爹’也不過分。”封璘撐著臂,磕下去,“阿璘早年混賬,辦過不少糊塗事,您老見諒。”
胡靜齋尚在首輔之位時,內閣沒少給封璘使絆子,兩人水火不容是常態,封璘能做到今日這份上,已是極大的退讓。
“胡氏一門,我已叫人暗中護送出京,邕寧長公主身在皇陵,由我在錦衣衛的舊部照看著,暫且無虞。再辦完這最後一件事,我對您老便再無虧欠。”
庭院裡雨停了,月色遲來。滄浪聞聽這話狐疑轉首,見封璘同樣望著自己。那抽象的光芒就此掩埋在昏黑裡,但並不是某種泯滅,封璘就像是飄零已久的倦旅,涉過漫長的夜潮,安憩在無風無波的渡口。
他斂去鋒芒,其實是浮舟歸渡的心安。
如果沒有那一柱迷香的話。
“封璘……”滄浪眼神駁亂,像被激怒的困獸,啞著嗓子喊,“你敢!”
封璘偏頭在他耳畔親了下,如頑童般促狹,“先生跟前,阿璘什麼不敢。”
雙生情蠱,命結一處。先生不介意陪他赴死,但他更願意留先生好活。
就好比先生不是藤蘿,阿璘卻想做那株喬木。
滄浪睡著了,封璘仍不捨得放開。他摩挲著後頸的秋海棠,啄吻猶嫌不足,唇舌的柔軟無法阻止烙印在歲月流轉裡一日日淡去,狼崽留給永恆的註解只能是撕咬。
血色彌散開,封璘抬頭有些茫然,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從未覺得站起來這般艱難。視線落在牌位上的一刻,目光才重新冷凝起來。
“這回,我真的不欠你什麼了。”他篤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