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似紅雲入眼,一個身影翩然閃進了牢房。屋裡沒光亮,大紅官袍在幽暗裡越發顯眼,襯出了那人穠麗動魄的面容。一點硃砂殷殷帶血,嵌在此刻不含笑的眼梢,無端地殺出股清峻之風。
“啪”地一聲,封璘手中狼毫被攔腰折斷。
“王爺……”
“出去。”
封璘平靜地擱筆,在牢門徹底闔嚴以後繞過公案,當著滄浪直直跪了下去。
“君子之學,說義必稱師以論道,聽從必盡力以光明【2】。
……
今有志學小兒名阿璘,願拜入先生鞦韆頃門下,執弟子禮。此心赤誠,如月之恆,如日之升,百歲惟一。”
滄浪唸的正是鞦韆頃收徒的拜師貼。彼時少年還不太懂這些,秋太傅便也像今日這般口述,再看著他逐字逐句地謄抄下來。
十載倏忽過,滄浪身著當年的紅袍,複刻當日的字句,教封璘恍然生出種錯覺:歲月在兩人間輾轉,但從無更疊。
盡管封璘知道,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他跪著聽著,一言不發,等滄浪唸完問:“先生今日來此,可是為了胡靜齋通敵一案?”
滄浪沒有回答,說:“此等大案雖由錦衣衛主理,布政司監審,都察院亦負有稽查監察之責。我來,是以風紀官的身份從旁協查。”
封璘明白這多半是陳笠的安排,他循弟子禮叩了頭,道:“案情未明,錦衣衛仍在追查當中,還請先生稍安勿躁。”
滄浪在空地上踱步,餘光瞥見被遮擋的呈報一角,沉吟片刻道:“查案是在公,在私,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封璘心頭咯噔一下,聲線微沉:“阿璘洗耳恭聽。”
滄浪背向著燭臺,昏光廓出了他的頎長和矜傲,他冷聲說:“還記得為師最初教與你的《商君書》嗎?明正典刑者,功不損刑,過不虧法【3】。此案我要你拋卻私心,秉公處置。”
“阿璘……明白。”
“不,你不明白。”滄浪臉上殊無笑容,眼中卻內含神光,“我要你秉公處置,非是在提點你莫因胡首輔的偏見而蓄謀陷害。相反,為師擔心的,是你因為我的緣故,束手不前。”
原本一直低頭的封璘訝然抬首,瑪瑙珠串隨著動作劃開道亮澤。
滄浪眼波倏柔,手指一掠而過,搭在封璘的肩膀上,“為師知道我的阿璘不會做什麼,也明白阿璘最害怕什麼。放心往前走,清者自清,若不然……便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別讓為師成為你的私心。”
封璘呆了片刻,先生的笑眼是從未有過的近,他不等滄浪吩咐,自己捉著那隻手腕站起身,忘形地把人帶到胸前,拘住。
“幹什麼,”滄浪耳垂發燙,身在囹圄不敢高聲,“外面還有人在。”
“嚇死了,”封璘拉過滄浪的手,照著後背摸了一把,都是汗,“見著先生發火就汗悸的毛病,真是改不了。”
滄浪氣笑了,手指順勢沿著脊柱向下滑,聲音略脫形骸,“氣虛麼,這樣可不行啊小殿下。”
話音沒落定,腰間一沉,四目相對時滄浪就覺得要壞事了。
“行與不行,先生說了算。”他靠近,同樣用氣聲道:“很多年前阿璘就想說了,先生風姿逸群,著紅色最好看。”
滄浪掙脫出來,不動聲色地緩著紊亂的呼吸,問:“案件進展如何?”
封璘悻悻然一挑眉,抻平了袍角,回到案前將遮擋物盡數挪開,就著燈火,“證據確鑿”一句躍然眼前。
“密報來源已經查明,乃八府巡按彈劾胡靜齋假以互市之名,進行情報交易。人證,口供還有賬目都是全的,與羌戎之前的幾次行動也能對得上,若是栽贓陷害,幕後之人想必費了不少心思。”
滄浪點住末一句,語聲微肅:“但百密總有一疏。”
“不然,”封璘搖了搖頭,“問題就在證據鏈太過縝密,半點挑不出錯處,彷彿有人事先埋好所有的證據,只等咱們按圖索驥而已。”
滄浪即時陷入沉思:高黨已除,朝中還有誰視老師為眼中釘,如此大費周折地對付他,究竟意欲何為?
“其實此案的關鍵不在於證據。”封璘取出錦衣衛從嚴府幕僚身上搜出的“信件”,滄浪看完笑容盡斂,正色道:“便和通敵叛國一樣,我亦不信老師會做出這樣的事。”
“在此之前,阿璘半信半疑,直到通敵案發。”封璘屈指抵在鼻端,蹭了蹭,道:“決定此案走向的不在證據鏈,而是,主理此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