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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浪被人解救出來時,兩眼仍是混沌,並不曉得他們被埋得有多深,只知道遲笑愚光是命人清理坑洞砂石,便足足用了大半晌光景。
好在城外操練的守備軍已經折返,再加上七大商社的援手,洞外營救的速度並不算慢。
很快地,落石清理完畢,四壁布條纖垂,十來名腳夫模樣的人順著坑壁往下溜,快到底時被一根合抱粗的圓椽擋住去路。遲笑愚原想吩咐人將椽木挪開,挨近了卻見圓椽被滾石攔中砸斷,邊稜尖銳、鋸齒出鋒,攮進封璘側腰時直和陌刀無異。
他就這般捺下劇痛,支撐著先生度過了暗無天日的四天,鮮血洇透衣衫,板結成深黑色的血痂。
“著人尋刀來,先將木枝兩頭砍斷,再行營救。吩咐軍醫在旁候著,寸步不許離開。”
滄浪看不見,但從遲副將帶顫的語氣已然想象到了封璘傷勢的嚴重,被拉出坑洞時一把扯住遲笑愚胳膊:“阿璘傷勢如何,重不重?”
脫口而出的稱呼裡包含著顯而易見的親暱,引得一旁的嚴謨不自覺側目。滄浪此時未覆面紗,便是這匆忙一瞥,驚得他如遭雷殛,呆立數秒,面上流露出幾分難以置信來。
遲笑愚好言安撫,“沒有傷及要害,還請先生寬心。”
話雖如此,滄浪半點不能寬心。
之後幾日,他雖眼疾未愈,卻堅執隔幾炷香便摸來封璘榻前。正經事倒也未幹得幾件,左不過是掖完被子嫌熱,揭開了又擔心著涼。得虧遲副將從中攔著,要不然,這憂思過甚的好心瞎子非把自家殿下折騰得傷上加病不可。
待到撤了矇眼的黑布,封璘的傷勢也見好轉。換湯換藥之事,滄浪越發不肯假手於人。
頂著寵柳嬌花一張臉,日行柴米油鹽諸般事,若非他昨兒才把小廚房的灶臺燻得焦黑,遲笑愚真想封他個“宜室宜家”的好名聲。
“先生又下廚了?”封璘一拳抵住口面,嘴唇挨著指腹厚繭,話說多了有些帶喘,這是傷重初愈的表現。
遲笑愚偏過半臉咳了聲,轉首苦澀道:“說是季夏時節蓮子新熟,要給您熬羹補身。光生火就用了一晚上,灶膛都燻黑了,柴火不知填進去多少。”
昔年滋味心口回甘,漫延到喉頭,封璘單是想著就覺心甜意洽,對副將的滿臉苦相深感不滿:“先生有這份心,靡費些柴火算什麼——你皺的哪門子眉頭?”
他們師徒二人的事,門道多著。遲笑愚未敢涉一言,幹笑著敷衍過去,又道:“此番殿下遇險,多虧了七大商出力搜救。不過末將委實好奇,殿下怎知萬難之際去信給他們,便一定有迴音呢?”
封璘緩咳兩聲,道:“那日在府倉前帶頭鬧事的幾人皆已招認,他們受七大商指使,喬裝打扮煽動民議,本王壓著口供沒上報,就是在給他們機會。”
“可是哄抬糧價之事他們也有份參與,這罪名無論如何都開脫不得,以殿下今日立場,能給他們什麼承諾?”遲笑愚不懂。
“本王沒法保證讓七大商全身而退,但至少能全他們一條後路。只消我在呈報中提上一句,猗頓氏倚財仗勢,江寧商賈苦其淫威久矣。不得已三個字,就是他們最好的保命符。”封璘道:“商人嘛,心裡常懸一杆秤,孰輕孰重好掂量得很。”
遲笑愚嘆服,忽聽封璘在耳邊問:“楊大智怎麼樣了?”
“他未遵指令,執意出兵追拿高無咎,以至於回援不及時,險些貽誤軍情,還連累了殿下受傷。人已從鎮撫司領過罰,現下正自個在地闕門外跪著,”遲笑愚猶豫片刻,“要派人叫他起來嗎?”
封璘眸微側,威儀拔節。半壁斜陽裹帶著滾滾浮塵照向他,就好似不管什麼一挨著他的邊,轉瞬都會化成一撮灰。
“慈不掌兵,本王饒他這回,來日臨到陣前,敵人未必肯饒他下回。該他受的,一星半點都不能少。”
遲笑愚垂首答是,寒暄一陣便告退了,到門邊剛好與“秀外慧中”的某嬌寵打了個照面。
“副將大人趕得巧,”滄浪抬了抬手裡的瓷碗,盛情道:“一起用點?”
遲笑愚粗略地掃過一眼,面露難色,慌忙擺手婉拒,臨去時忍不住頓足回望,用目光赫然裝裱起“望君珍重”四個大字。
“也是沒這個口福了。”滄浪搖頭嘖嘆,走過來將小案支起,“上等塘泥養出三等蓮蓬,單吃覺得不甜,足添了雙倍糖,快嘗嘗。”從碗沿飄出的嫋白霧氣蒙上了他溫柔的笑眼,是泛起波的秋水。
封璘心念一動,寂了數日的深潭湧起某種渴望。這是禁慾帶來的壞處,每個細微的變化都會被賦予別有深意的聯想。視線從秋水一樣的眼眸輾轉到豐潤欲滴的唇,漸漸燎起些微火星子,然而始作俑者卻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