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分開兩列,帶刀肅立,坐在上首的是一個中等個兒的圓臉太監,身著小蟒朝天的豆青色絲曳衫,頭戴青羅面子的鋼叉帽,渾身透著股驕奢富貴之氣。滄浪一眼認出他正是當年東宮身邊的侍筆內監,黃德庸。
聽說折俸風波上達天聽,聖人特意派來了身邊親信主理此案,那今日受刑之人便是……
掠過岬角的海風抖得大旗小旗獵獵作響,滄浪一路逐風看過去,岬角盡頭的寬刑架上綁著一人,眉經雕琢,鬢如浸墨,長發披散下來卻不見頹勢,約摸是耳際一色血紅撐住了他的淩厲。
是封璘。
朝暾還未散盡,海邊的風太大,大到滄浪必須倚石才能站穩。耳畔呼嘯中,只聽遲笑愚刻板的聲音斷續傳來。
“王爺知先生心中所想,既負失政之罪,便自請詔獄六刑,一為息眾怒,二則就當平您怨氣之萬一。”
詔獄六刑,慶元帝年間的酷烈刑罰,也是錦衣衛“喪門神”之名的由來。
很少有人見識過六刑究竟酷烈到何等程度,只知道一回慶元帝老人家突發奇想,不顧阻攔定要往獄中觀刑,出來時面無人色,張口連膽汁都吐幹淨了,回宮下的第一道旨,便是廢除詔獄六刑,哪怕是對謀逆犯上的罪人也不許再用。
滄浪呼吸陡滯,狠掐了下掌心,一字一字道:“王爺之罪,不抵謀逆。”
遲笑愚照舊面無表情,道:“先帝在時曾觀曉萬山受刑,大為震動,由是下令廢止。王爺說惜哉自己生不逢時,無法領教狀元郎當年所受苦楚。今日好容易有了這個機會,他很想瞧瞧,曉萬山能扛住的,他是否也可以。”
這平平無奇的話語落入滄浪耳中,不啻瘋癲。他渾不明白封璘叫人把自己帶到這裡,讓他看這些的意義何在,第一聲鞭鳴炸響時,滄浪本能地轉身欲走。
卻教遲笑愚抬臂攔下:“請先生,觀刑。”
長鞭包裹鐵皮,鞭梢掛有倒鈎,貼觸皮肉的一剎那深深嵌進去,再狠狠剜出來,帶起血光一片。
還隔著點距離,清晨的海霧裡滄浪面頰微濕,像是已經感受到血噴濺在臉上,只分不清那血究竟是曉萬山,還是封璘的。
三年前松江書院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曉萬山蒙冤入獄,他在北鎮撫司高高的圜牆之外跪了整夜。那是個煙雨迷濛的春三月,乳燕在梁間偷顧,雨絲打在臉上,和現在一般濕漉漉的觸感。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他看不見萬山兄受刑的模樣,現在卻能濾開海風,清晰地捕捉到封璘偶爾發出的幾聲悶哼。
狼崽連風向都算好了,只為給先生雪恨時的快意更添濃幾分。
“執烙鐵——”
火星子迸濺,點燃了滄浪麻木而遲緩的神經:在驚悉萬山兄銜怨自盡的那天,他瘋了一般地要去搶回他的屍身,為此不惜沖撞聖人輿駕。當著滿朝文武和一城百姓的面,聲名墮地的探花郎為他此生唯一摯友殮屍,只為保全兄長最後的體面。
在曉萬山體無完膚的屍身上,他看到了一塊烙痕,焦爛的皮肉之下是白森森的骨,只一眼他便昏厥過去,連怎麼回到府上的都一概不知。
現在,封璘也還他了,在相同的位置,黑煙刺啦逸散的一剎那,滄浪渾身都在抖。
海灘上的酷刑還在繼續,滄浪臉頰的濕意愈發洶湧,漸漸地,冰冷裡摻雜了溫熱,滲進嘴角抿出淚水的鹹。
滄浪頭疼,心口也疼,胸腔被什麼擠壓,逼淨最後一絲空氣,呼吸變得艱難。他強迫自己帶著快意去正視仇人的痛苦,可就是這竭盡所能的一抬眼,滄浪發現封璘好像也在朝這邊張望,那兩道曾經屬於狼王的眼神蛻去機警和強大,有的只是依戀和仰慕。
他看見封璘的嘴唇在動。
“先……生……”
奇怪,滄浪心中明明是恨的。直到他親筆寫就那封絕命書,並將其送到曲廊苑為止,滄浪想的都是要封璘萬劫不複。可當今日,狼崽言而有信如他所願,滄浪卻無半分快樂可言。
一句先生,是封璘的心結,也是他的劫。
“有什麼好看的,走了。”滄浪咕噥著,掉頭就走。
這回遲笑愚沒再橫加阻攔。
“先生不欲再看,是怕王爺受不住,一命歸西嗎?”
“不,”滄浪停步,馬尾在風中輕輕款擺,背影全無快意恩仇的浪蕩態,倒透出細微的幾縷落寞,“我回去給他刻牌位,描金大篆,賀他罪有應得。”
原本就是罪有應得。
遲笑愚經風不動,看著滄浪落逃般倉皇離去的背影,突然鬆了口氣。
萬幸萬幸,行刑之前王爺曾有言,倘若先生執意要看自己受刑至死,那麼即便他真的扛不住,刑罰也決計不能停下。
望著不遠處扶搖直上的煙花訊號,遍身是血的封璘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了,他亂發遮面,唇畔隱約擴出一抹忻然的笑。
“我給過先生逃的機會,是您不願,那,”封璘垂首低聲,“就別怪徒兒生生死死都要與您糾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