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虞想了想,又道:“今日所見,與他當年所講也頗有不同。一路行來人跡罕見,但太平道在師父口中並非這般死寂。現在的模樣更像是……被殺過一波還沒有恢複過來。”
緒以灼想起了喜樂鎮方圓數十裡活人妖魔都不敢踏入的詭異情況。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於是熟悉的問題又來了,喜樂鎮主人為什麼這麼做呢?
喜樂鎮好似又恢複了平靜,只是來往的行人少了許多。戲臺上時不時缺了一兩位戲子,只留一人獨唱。
一座二層小樓矗立在戲臺附近,它周邊還有許多相似的民房,混跡於其中很不起眼。小樓唯有二樓的窗戶透出微弱的燈光,裡頭應當只有孤燈一盞。不速之客自一樓推門而入的時候,只能摸黑前往二樓。
他走得極慢,看他走路的姿勢,不是身有殘疾就是負了重傷。一片漆黑中看不清臉,只能隱隱看出身形是一個小孩,然而等他踏上二樓,在微弱燭光下顯露的竟是一張成人的臉。
二樓密密麻麻堆著許多陳設,中間是一座一眼看去沒有任何圖案的六扇屏風,然而在光線好時走近了細看就能發現屏風上被與布面相同色澤的細線繡滿了繁複的花紋,那些花紋不是常見的紋路,像是各式各樣的符文重疊變化後的成品。
孤燈就點在屏風後,只見屏風上映出了一個修長的人影,男人跪坐著,懷抱一把琵琶,正在除錯琴絃。
來者沒有掩飾自己的腳步聲,直到他登上二樓,在距離屏風一丈處停下腳步,屏風後的人才緩緩道:“懷況,沒想到你還能活著出來。”
聽到這個名字後,鬼偶眉頭緊緊皺起,他開口,聲音嘶啞艱澀:“你好像很期待我死在玄女境。”
“怎麼會呢,”男人輕笑一聲,“只是覺得你的運氣很好罷了。江清漸、樓希音是不曾去玄女境,還是你未曾與他們撞到?你能活到今日,運勢實在令在下羨慕。”
鬼偶傷勢顯然未愈,只是說了一句,再開口便忍不住咳了幾聲:“我能活到今日……不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嗎?”
“畢竟飽受贊譽,又備受憐憫的仙門弟子竟然重傷恩師墮為魔修這件事真的很有趣啊。”男人語氣輕快地說著,甚至彈了一段快活的小調,“如果當時不救你,豈不是看不到後續了?”
鬼偶的面容扭曲了一瞬:“那現在的後續,你可還滿意?”
男人咦了一聲,答非所問:“你說話倒是比去時流暢了許多,這次在玄女境裡遇到別人了?真奇怪,那人能這樣重傷你,卻沒有殺了你?不是那兩個……這個世間竟還藏著這般修為的五行修士。”
“你的廢話,真是越來越多了。”鬼偶死死盯著屏風上的人影。
男人有些疑惑道:“這不就是你希望的嗎?”
鬼偶的手在發抖。
這確實是他期待的,殺了這個人最好的機會。這個知道他過去的一切,見過他所有的不堪……把他一步步帶入深淵的人。
憐憫、嘲弄、視同怪物的目光塑造了他的前半生,當那些目光變成厭惡和恐懼,他的人生依舊不屬於自己,他一步步變成了這個人想要的樣子,一個與過去截然相反,在他看來十分有趣的樣子。
鬼偶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他,卻也從未覺得自己會有殺了他的機會。這人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蠢貨,這麼多年,鬼偶從來沒有看透過他,每當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人原來一無所知的時候,他都會發自內心地畏懼。
可他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個機會竟然真的擺在了他面前。他竟然開啟了喜樂鎮下的那個大陣,那個哪怕是他也要竭盡全力操縱的大陣,這絕對是他最弱小的時候。被困住的人怎麼樣,控住陣法的他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然而屏風後的人語氣輕松,全然沒有身陷險境該有的危機感,難道他並沒有受法陣的影響?還是他在用這幅樣子強作鎮定?
鬼偶控制不住自己手抖得厲害,就像他當年決定殺了那個被他叫做師尊的人時一樣。
他受夠了那個人自以為能感化他的一舉一動,也受夠了這個人高高在上將他視作玩物的目光。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即使它像是一個陷阱。
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死寂中,鬼偶忽地暴起,這是捨命的一擊,繡上防禦陣法的屏風在剎那間裂開,一併裂開的,還是屏風後男人的軀體。
鬼偶目眥欲裂地盯著男人身上的裂紋。
裡面光滑流轉,是鬼偶最為熟悉的符文。
這幅讓他望之作嘔的容貌,這雙把他帶進萬劫不複的雙手,這個只是出現在夢中都會讓他驚醒的身影,竟然是屬於傀儡的嗎?
鬼偶發出了撕心裂肺的笑聲,一個扭曲到幾近聽不出原調的名字從牙縫裡擠出:
“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