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今一的神情都隱藏在這無盡雨聲裡,她頗為意外似的:“你對天發誓?”
劉逢生頭面鬢角都汗淋淋的,他吞嚥唾液,舉起一隻顫抖的手,語調悲憤:“我對天發誓,柳今一,我不僅能對天發誓,我還能對你發誓。你想想,你想想吧!我雖然與狻猊軍不合,但那都是沖著廖祈福,論打仗,我服你們!這麼些年,咱們共守岜州府,我是不是一點麻煩也沒有給你們找過?那年春耕寄雲缺糧種,還是我,是我從岜南借調糧食給你們!”
他麵皮緊繃,指著自己的那道刀疤:“你看看我的臉,這道疤也是因為那一仗留下的!你當時中了戎白人的詭計,伏擊不成,反遭他們的精稅圍剿,代曉月為求援兵,策馬闖入我的營中。我一個尋常副將,又是敗軍之後,沒有州府的文案書令怎敢擅自出兵?所以我拒絕了她,可是她急火攻心,拔刀就要殺我,若不是我閃避及時,這顆頭早搬了家!”
他對著柳今一淌下淚,竟然哽咽起來:“講句公道話,我還能怎麼辦?你以為我這個軍門是自個兒求來的嗎?老天爺,倘若我有的選,我早撂挑子了!你以為夾在中間好受嗎?京裡多少人巴不得我給你們使絆子,可是我敬重你們都算硬骨頭,為著岜州府的安危,生生當了個夾氣包!你不要覺得這次是我害你,我也是被人給逼的!那賣女人的勾當真栽給我,我還有的活?主子隻手遮天,有的是法子整我!我算是明白了,這一出就是在逼著我們自相殘殺!”
他平時極好面子,別說流淚,就是示弱也不肯,又因為自詡是個英雄,所以更不會這樣聲淚俱下地對人。
柳今一說:“我誤會你了,你也為難。”
“依理我不該就此作罷,但是我也是做將軍的,能體諒你的心!”劉逢生放下手,再次吞嚥唾液,“你放跑了尤秋問,又殺了我這麼多人,我沒本事替你遮掩,你自己想想辦法吧!趁著呂大人的援兵未到,我可以告訴你,你等不來竺思老,因為北邊又打起來了!”
“思老辦事從無拖延,沒到必有緣故,我猜到是北邊又打起仗了。”柳今一重新站起身,“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難做。你之前說孫務仁寫信給你,道盡了自己所做的勾當,那他有沒有提過,他從我的戰場上偷走了一把菜刀?”
“他藉口籌糧,在岜北暢通無阻,偷過的東西多了。”劉逢生撕開衣角,包住自己的手,渾身還在抖,不知道是痛的還是冷的,“我只隱約聽他們提起過,說女人的血能驅邪,軍孃的更是了不得,供在家裡鬼見愁……你丟的那把菜刀,應該是他偷藏的。”
“那把菜刀啊,”柳今一垂臉,彷彿黑暗中逡巡駐步的獅子,“其實不是丟在主戰場的。我有一批精銳小隊,每隊七個人,那天我遭遇戎白反攻,自知迴天乏術,眼看全軍淪陷,我卻還不想輸,於是為了贏,我做了一個決定。”
風刮入廊下,她的衣擺濕透,雨滴滴答答地淋進她的後頸,她一動不動,如似木雕。
“我命令我的精銳放棄主戰場,向北突圍,為了不使戎白人察覺,我叫剩餘的一千八百九十二個人做誘餌死戰。”
燻梅留下了,她是死戰魁首,那命令從柳今一嘴裡出來的時候,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今一。她拍了柳今一的肩。大捷歸營,別忘了把我的牌子撿回去。
“你必然覺得奇怪,我在薄風境內遭遇敵襲,距離駐紮在兩縣之間的衛成雪更近,為什麼不讓突圍小隊向南投遞火牌?”柳今一微微俯身,“因為我知道來不及了,有人在往南去的路上等著阻截我呢。”
劉逢生在那陣風裡抖得更加厲害。
“我一直在想,那麼多的戎白精銳,是怎麼繞過赤練關悄無聲息地潛入岜北的,”漆黑夜雨間,柳今一終於露出眼睛,她緩緩笑起來,“是你放的啊。”
劉逢生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他向後挪,不斷搖頭:“不是、不!柳今一,不是我!我害你幹什麼?我與你沒仇!”
“我們沖出重圍,坡後還是戎白人,火牌從姐妹的手上一個個傳過來。”
那場仗能大捷,是因為廖祈福下令及時,而廖祈福能收到訊息,則是因為柳今一的火牌遞得及時。
那一路上,歸心沒了,巧慧沒了,所有人都沒了,到最後,只剩柳今一揹著累累白骨。雨那麼大,她們齊力推著她,千萬聲在她耳邊交彙成一句。
柳今一,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