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說。是。
青這個字起得好。舅舅的臉一直隱在燭光後。你起的?
老爺說。是。
舅舅不語。
老爺跪下,重新說。回舅哥,是,是我擅自做主起的。
舅舅又吃了一陣茶。
老爺埋下頭,他腦門兒貼著地面,地上還散落著好些瓜子花生。回大人,我當時喜不自勝,一下忘了咱們家的規矩,逾越本分,現已知錯。
罷啦。舅舅把茶盞擱下。你是孩子的父親,她叫什麼自然該由你做主,不過你也知道,老太爺去的時候叮囑過,南宮家的香火不能斷,等明年,嗯,等明年我侄兒來了,你先挑幾個字送到我府上,讓我瞧瞧合不合適。
老爺說。是。
舅舅起身,把還在啃畫筆的南宮青抱起來,端詳片刻。可惜了。他只說這一句。
南宮青就這麼開始長,她精力旺盛,吃得好睡得香。夫人不愛抱她,可她就喜歡娘,孃的畫是她的啟蒙。
陶秀仙領乘歌進府,給南宮青作伴。娘喜歡乘歌,會手把手教乘歌寫字。
我也要。南宮青喊。娘,你也抱抱我吧。
可是娘總無視她,她看不見她。南宮青喜歡跟乘歌玩,但她也煩乘歌,有種含混不清的嫉妒叫她迷茫。
乘歌好聰明,娘教的字她寫一遍就能記住。乘歌好勇敢,娘怕的蟲子她一下就能捉走。乘歌好有福,娘和陶嬸都是她的娘。
我呢。南宮青咬著畫筆,躺在地板上。我恐怕是撿來的。
胡說什麼呢。陶乘歌揭開蓋在她臉上的畫紙,在邊上題字。你看看吧,你要不是夫人親生的,能畫這麼好?
我只會畫畫。南宮青眼珠子轉過去。可是娘頂煩我畫畫,她見一次就生一次氣,她肯定在心裡想,你怎麼不是她生的?這本事應該傳給你。
你少這麼說。陶乘歌把字題完。畫這麼好還抱怨,顯擺起來了。
既生青何生歌。南宮青翻過身,用筆在地板上痴痴亂畫。世上憑什麼有你這樣的人物,你再嫉妒我一點吧!
行啊。陶乘歌把畫收好。等你的畫超過外頭的人,我就對你頂禮膜拜,叫你師父。
下輩子吧。南宮青吹著墨。我誰都畫不過。
她是這麼說的,但她不是這麼想的。南宮青喜歡畫,也許是因為娘,可又不全是因為娘,她為娘作畫的姿態著迷,那是種忘我,就是這種忘我令她嚮往——一個全然掙脫現世,可使魂靈自由的通天之道。
她覺得自己能畫得更好,她覺得自己能超過外頭的人。
南宮家世代作畫,南宮青知道她祖上每任丹青手的名字,但是那裡面沒她娘,也沒她外祖母。
我知道女人的畫要在臨終前燒掉。南宮青掰著胡餅。可是為什麼要燒掉?我娘畫那麼好,她娘必然也畫得很好。
為什麼呢。陶乘歌看書。因為界線吧。
南宮青吃胡餅。什麼界線?
就是那個。陶乘歌翻頁。門內門外的界線。
喔。南宮青說。那個。
她們並排坐著,風吹著簷下的鐵馬,叮當,叮當響。
我爹最近不準我再扮男孩兒了。南宮青趴在欄杆上。我沒法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