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千裡
咚!
馬蹄聲在山下,群狼又在呼喚她。
咚!
妹妹在蒼茫雨霧中叫著她的名字。回家。妹妹催促道,快回家。
咚、咚、咚!
她來不及回答,就從昏迷中睜開眼。周圍漆黑,只有頂上透著一點昏黃的光,那隻瘦弱卑小的假老虎趴在視窗,正在使勁拍打地板。
“賤人,把頭抬起來。”男人叫狗似的,“你不是渴得很嗎?我這就給你水喝。”
他用麻繩吊著,放下個竹籃,籃子裡有銀瓶,還有兩個胡餅。
“吃吧,”男人催請她,“我晾你這幾日,是想要你思過,並不是想要你死。你目下還不明白,可以後總有一日會感念我對你的這份苦心。”
她餓太久,力氣喪盡,費了些時間才爬到竹籃旁邊。別急。她對自己說,太急容易噎死。可是手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她拿起銀瓶,往嘴裡倒水。
男人提燈往下照,表情諂媚,朝旁邊說:“大人盡可瞧瞧,這只品相上乘,是個實打實的‘尖貨兒’。”
她虎咽狼飡,一邊向口中塞胡餅,一邊盯著那窗洞。
“大人”似乎還有點廉恥心,只肯露出半張臉。他往下瞧了會兒,八字鬍翹動,甕聲甕氣地說:“樣貌是還不錯,但這種貨色早就不是‘鮮貨’了,你少蒙我,最多五兩。”
“大人,這樣的尖貨兒得來容易,養起來卻很難。”男人晃過小燈,請大人仔細瞧,“您看,這臉上可是一點傷都沒有!您也知道,這種貨烈性十足,一旦捕獲,沒個三五年根本馴不服,有時候脾性上來了,還會絕食自毀……”
他們說著,又把窗洞合上了。有地板隔著,她只能隱約聽見幾句碎語,什麼“咬死”,什麼“送賣”。她沒把胡餅吃完,逼著自己掰了幾塊,全塞進衣服裡藏著。
約摸半個時辰後,有人走到她的門口,把門開啟了。油燈先照下來,然後是兩個長隨,他們靠近她,她似乎還沒有恢複力氣,一動不動的,任由他們把自己拖出門。
夜正深,屋裡只點著油燈,男人們的影子紛亂雜沓,像是擠成團的耗子。假老虎縮在牆角,還在賠笑。
大人端量她片刻,嫌髒似的,也不碰,捋著八字鬍吩咐左右:“給她套上麻袋,今夜就送走。”
她眼前一黑,隔著麻袋被捆起來,又片刻,他們把她頭朝下,扛出了門。
天快亮了。她鼻尖微動,細細分辨著味道。朝露,青草,還有馬。馬不止一匹,都拴在一起。他們沒在這裡過夜。她想,糞還很新鮮,沒幹呢。
他們把她扔上馬背,不是馬車。這可能是大人嫌她髒臭,不準她進馬車,也可能是大人沒有馬車——無論是哪種可能,都表明他們這次人不多,只買了她一個。
馬上的男人拉起韁繩,籲了兩聲,馬匹很壯,踏著步掉頭。她面朝下橫趴在馬背上,手都被捆死了,腿還好,這是因為她剛剛沒有反抗。
別反抗。有人曾抱著她,哭著叮囑。傻女子,反抗只會挨更狠的打。
馬都跑起來,聽蹄聲,有六七匹。他們跑出縣,進入土路,頓時黃塵飛揚。她還在找,用耳朵找。沒有彎刀拍打腿側的聲音,這夥人不是騎兵,起碼不是戎白騎兵。
那個大人不善騎乘,像是頭一次來辦這樣的差,一直埋天怨地,說個不停。幾個長隨都不接話,這有點怪,她知道他們等級森嚴,很少有下屬膽敢這樣無視上峰。
馬又跑了一陣,離縣遠了。這裡沒有十裡驛站,因為戎白騎兵太厲害了,每次突襲都讓他們防不勝防,於是他們索性把這一片都丟了,這樣就不會再打敗仗。
“要是還在薄風縣,”大人似乎在擦汗,“過去很快。”
押著她的男人終於開口:“那邊的要道全是獅子在把守,我們走不了兩步就會被她們扣住盤問,要是讓她們瞧見這個。”
他拍了下她的背,說完後半句:“只會讓我們吃不了兜著走!”
他們因為說話,馬慢下來。大人跟上,嘟嘟囔囔:“一群爺們竟叫幾個娘們給唬住了,我就看不慣,那廖祈福還耀武揚威的,真是看到就一肚子氣!早勸過了,就不該把她們放出去……”
他沒睡醒一般,呶呶不休,幾個長隨又不吭聲了,像是聽煩了。
過了一陣,大人又說:“日頭一出來就曬得不行,休息會兒吧,再走人要中暑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也沒碗涼茶吃。”
押人的道:“路遠,耽擱不起,要是誤了差怎麼辦?”
大人說:“就這麼一個貨,有什麼耽擱不起的,你要是不肯,那你自己走吧。”
押人的呼吸微沉,像是在壓怒火。他拽住韁繩,側身去看大人:“孫大人,來的路上你就腿疼腰疼的,我們拿到貨已經晚了兩天了,現在再休息,可就趕不上……”
她的身體突然一滑,兩腿蹬開鬆垮的麻繩,半脫出麻袋,往下跳!男人下意識地拽住麻袋,這幫了她的忙,讓她從麻袋裡全部出來了。
馬不知變故,朝另一邊擠,正撞到過來說話的大人,大人比馬還容易受驚,連連大叫。
“籲!”男人扯著韁繩,厲聲說,“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