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狗洞
廂房簡陋,除了一個破板凳和舊羅床,只供著一盞油燈,豆大點的光沒精打採,照頭不照尾。那老頭耷拉著頭,見到柳今一就哀叫:“兩位行行好,瞧我也是個上年紀的,盡管把我當作前日的臭屁,放了了事吧!”
“我放你啊,但你從這裡走出去,能活到天黑嗎?”柳今一勾過板凳,坐下來,“這次是棺材蓋,下次就是斷頭刀。老頭,你有幾條腿能跟人家跑?”
那老頭悚然:“你沒拿住那歹人?啊呀!這怎麼能叫他跑掉!”
“他要殺的是你,又不是我。”柳今一撐首,一副懶於應付的表情,“你從前也在衙門裡辦過差,我就不與你裝模裝樣了,這差事落誰頭上誰倒黴,辦好了無人在意,辦砸了落人口實。唉,我心裡是一點都不情願來,沒想到來了就鬧這出,實在是麻煩!”
“這話怎麼好說……”那老頭面色蠟黃,他從前在衙門做過捕快,最清楚柳今一這話的意思。這案子早結了,上頭的知府通判都不以為意,是尤秋問一個小小的吏目覺得有疑,所以才又翻了出來。辦好了,得罪當日結案的縣太爺,連帶著往上的知府通判、道員巡撫都不高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天底下的冤死鬼有多少?要是個個都嚴查嚴判,可不得累壞這一體的官老爺。況且如今又不是什麼太平盛世,大夥兒光是土匪強盜、反賊流寇都抓不過來,哪裡有精力來管你小縣疑案,那死的小姐書吏又不是皇親國戚!
是以,這種案子即使借調了外援,也只是情面上的功夫,底下來辦差的大都為走個過場,沒打算真查。這老頭見慣了這套流程,不僅慌起來。
“軍娘在外頭帶兵打仗,見多了殺神惡鬼,所以不覺得那歹人可怖,可咱們寄雲縣的平頭百姓不成啊!”那老頭獨眼擠淚,急急勸道,“他在堂內見人就砸,瞧著就是個大山賊!若是就這樣讓他跑了,日後再鬧出砍殺兇案,一準兒牽連到兩位軍娘!”
代曉月坐板凳另一端,涼涼地說:“我走一圈就回營,真鬧出兇案,你可以找衙門捕廳,礙不著我的事。”
柳今一道:“你聽見了,就是這個話。我們捆你不是為了別的,是怕你跑了,等會兒衙門還要來人,你也得跟著去一趟。”
那老頭哭說:“軍娘啊,那衙門要是管用,這案子它還會有疑?不是老頭子瞧不起捕廳同行,而是咱們巴掌大的地方,大夥兒都是一窩子裡的臭魚爛蟹,我還能不清楚他們的本事!你們要是不管那歹人,他出了衚衕,必然還會埋伏起來殺我!我黃土埋半截兒,死了不算事,可萬一他壞了心腸,闖入那些鄉紳老爺的家……”
“你等會兒,”尤風雨把打狗棒敲得梆梆響,“那兩個壞人不殺別人,就殺你,擺明是跟你有仇,你少在這裡煽風點火!”
那老頭說:“我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平日出門都不與人吵嘴,哪有這樣的仇家?”
尤風雨才不信他:“你賊手不幹淨,偷過衙門的東西,又偷過娘子的鐲子,誰知道你還有沒有偷過別人。”
那老頭連連叫屈:“你老爹好歹也與我共事過,不知我從前怎麼得罪他了,竟讓他在背後這麼糟踐我。那衙門的事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扯個不停,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拿的是你家碗筷呢!至於鐲子,我不是說過了嗎?我那是拿!小六爹死得早,我做舅爺的可沒少補貼他,他就是還活著,聽了這事也不敢與我叫板。我們一家血親都沒說法,就你個野丫頭在這裡抓著不放,你是南宮青什麼人?她娘都沒你會操心!”
代曉月單刀直入:“這院子只有尺寸大,正屋直對著院門,有人在家的時候,一掃眼就能看到全貌。你不會當著南宮小姐的面拿她鐲子,所以我要問你,他們不在家的時候,你都是怎麼進來的?”
那老頭說:“我是小六他舅爺,他給我把門鑰匙……”
尤風雨掄起打狗棒:“老慫蛋又扯謊!你天天上門打秋風,要飯又要錢,沒事還愛嘮叨娘子,娘子雖然待你很客氣,但也煩你沒臉沒皮,陳書吏有幾個膽子敢悄悄給你鑰匙!”
那老頭道:“兩位軍娘都聽見了吧?我早說那南宮青是個悍婦,上不敬老下不恤幼,把小六擺弄的跟個什麼似的,也就她運氣好,能招小六做她家倒插門,要是換了我,非得……”
柳今一說:“後邊的話就聽煩了啊,尤風雨。”
尤風雨得令,用打狗棒敲老頭,嚇得老頭縮手縮腳,趕忙改口求饒:“老糊塗了,嘴巴賤哪!兩位軍娘萬不要往心裡去,我也是太苦了,從前為了小六……”
他又要扯陳年賬,柳今一犯困打哈欠,作勢要走:“這老頭廢話沒完,白耽誤時間,直接交給衙門處理。”
代曉月拂了袖也要起身,老頭慌聲喊道:“兩位軍娘,兩位姑奶奶!別走,別走啊!這破屋空院的,萬一那歹人原路返回,老頭子可就完了!”
眼見她二人沒反應,老頭急得幹嚎:“我、我是鑽洞進來的!小六娶了媳婦忘了舅,平日不怎麼情願見我,那南宮青又把錢袋子看得緊,兩個人都不給我活路,我也是叫他們給逼急了!”
柳今一打起精神:“什麼洞,在哪兒?”
“就在這屋裡。”老頭滿頭大汗,“一開始我也不知道,就是見南宮青總回孃家,想著這院子也沒個人看守,要是遇著賊……”
尤風雨又要打他,他忙說:“我,我就是那個賊!洞是個狗洞,就在那床後面!”
“我說這屋裡的陳設你賣了個七七八八,怎麼偏偏要留一張床,原來是底下有門。”柳今一到床邊蹲下,掀起簾歪頭往裡看。
床下黢黑,模模糊糊的。柳今一伸入手臂,手指沿著牆壁寸寸摸,很快就摸到卷邊兒的紙,她撕開,果真有個洞。
“我去年與人吃酒耍骰子,手氣不好,欠了幾吊錢,原本打算向小六借來救急,可他倒好,我來家裡,他不在,我去衙門,他還是不在!我以為他辦差忙,後來一尋思,這忘恩負義的東西分明是在躲我呢!我被逼得沒辦法,只好上門來求情。南宮家那麼闊氣,給我幾吊錢有什麼難的?誰知那南宮青平日裝得客氣,一聽我要錢,就說什麼‘幹淨錢是沒有的,髒錢倒是有一堆’。
“我好歹是活過歲數的人,還能聽不出她的意思?什麼幹淨錢、髒錢,她就是跟她爹一個樣,認錢不認人!天爺,我從前為小六吃了多少苦頭,輪到落難了,竟是這麼個處境!那幾吊錢就能解決的事兒,非得拖到利翻十幾倍,要債的成日堵我,我苦啊,一把年紀了還被人推來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