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保持了同樣品質的房間,規整中仍有兩三盆綠植,而書桌上擺著歐式的小相框,裡面放著和她姐姐的照片,那是我以前就見過的,汪嵐與她姐姐長得不太相像,她有一雙更冷豔的眼睛。
“如曦?”
“唔。”我沒有立刻回身,於是汪嵐繞到我面前。
“回來了?”
“對。是啊。”
“明天要做彙報吧?要不你今天先回家好了。出去一個禮拜也挺累的,看你臉色都差了。”
“嗯?沒事,好多資料還在公司,回家做不了。”我對她搖頭。
“也對。”她將手裡的咖啡杯放到桌子上,大約是過了幾秒,意識到我還守在門前沒動,汪嵐抬頭,“還有事?”
“沒了。沒事。”我替她帶上房門,最後在她的房間裡環視一圈。
根本不用否認,我的某些變化幾乎是赤裸裸的。過去,我稱汪嵐是“即便談不上年輕少女,可她從不缺乏對異性的吸引”;現在,我稱汪嵐是“和姐姐長得不太像,但她有雙更冷豔的眼睛”。
我的變化是赤裸裸的,它們交換語序,更改詞彙,將我在這短短幾天內生成的所有妒意完成了收割的過程。我現在是站在一整條空曠的地平線上,朝哪兒都可以無限地走下去。
高中時參加的繪畫興趣班,其實從四歲時我便被父母塞進各種課外小組,經過大浪淘沙,唯一存活下來的是繪畫。我還果真把自己看成天賦異稟的那種人,讀小學時便壯志滿懷地打算將來用賣畫來養活全家。那時候書房有我塗的幾百張牡丹,以至於直到今天我一見牡丹便聞到撲鼻而來的墨水味。
可是進了高中後,班上還有一名同樣擅長繪畫的女孩子,同樣四歲起便接受培養,同樣家裡也有幾百幅牡丹。我視她為棋逢對手的勁敵,可週圍人並沒有接受這套理論,她獲得誇張的溢美之詞,獲得推薦去國外參加比賽,獲得電視臺的採訪,路途之坦蕩,我即使光撿她吃剩下的,也能把自己喂個半飽。所以我不明白,美術老師曾經不止一次對我說“她就是比你多那麼些”“她的畫,她的意境”,我回家對著她的牡丹快要瞪出三維立體圖,卻怎麼也領悟不了,究竟是哪一些,她究竟比我多哪一些,請給我明確的說法,不要拿些稱不出重量的虛無字眼把我打發了。
“我究竟比她差了什麼?少了什麼?”
不都是牡丹嗎?葉子,莖,花瓣,染一層再染一層,筆鋒轉一轉。撲面的墨水味。
差在哪裡?
可好多人說:“有,她和你的不一樣。”
我彷彿又嗅到了,那麼早時,舉著兩幅畫追問父母的自己,渾身的不甘和委屈。
商場門前的章聿一見到我便開始尖叫:“我的天,那是什麼?”等我走近,她在大庭廣眾下摩挲我的大腿,“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我還以為你沒有這個部分才對啊!”
我打落她的手:“多嘴,天熱了,穿短些不行麼?”
“你幾時露出過這些玩意兒了?你不是一直把它們藏得像傳家寶一樣深嗎?你那民國年代的思想終於得到解放啦?”
“多嘴!”我忍不住揪她的耳朵,“不用你這個一彎腰就用內褲邊和人打招呼的女人教育我什麼叫開放。”
“說真的,怎麼啦?”章聿一邊提著自己的低腰牛仔褲一邊問我。
“沒什麼,想開了。”
“美國朝日本投原子彈才叫‘想開了’好吧?”她湊近了端詳我的臉,“今天居然還粘了假睫毛!到底發生什麼了?你告訴我吧,我很擔心啊!”
我在最初幾秒還嘗試著用玩笑搪塞過去,畢竟像章聿這樣的人,下一秒她就會被商場前某個時尚男士轉移了注意,拉著我說對方就像在脖子上圍著剛剛曬幹的拖把就出門來奪人眼球。可我趕在她發覺下一個受害者前,告訴她:“最近有個人,我覺得他挺不錯的。”
“你可要小心。別像之前一樣。再等幾天看看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章聿臉上沒有半點兒我想象中的驚訝或興致高昂,彷彿我在對她進行的不是戀愛報告,而是一份死亡解剖書,“怎麼了?難道我還不瞭解你嗎?別看平時比我鎮定多了,但一旦失控,經常連我也望塵莫及。沖著一條群發簡訊,半夜開車去告白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她堂堂地揭開我的傷疤——前年年關,被繁重的工作壓迫到極限時,我突然收到一條來自大學同學的簡訊,內容寫得非常溫情而具文采,大意為不要累了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朋友永遠關懷你的幸福是否,而非成功與否。那條簡訊被我加班三十六小時後,堆滿紅血絲的眼睛看到,剎那我便遭殃了,我不顧一切跳上車,一邊重拾對發件人的點滴記憶,大學時他和我同班,哦,雖然沒說過幾句話但他看來還算是個有趣的人,相貌也頗為端正,可更沒想到原來他有顆一直在關懷我的心啊,原來“雪中送炭”是確有其事的溫暖,使我即便在冬天也會燃燒。可最終,也令人稍感欣慰的是我在路上打了一個泫然欲泣的電話給章聿,報告她我要去接受他人的愛了:“雖然跟他不熟,可知道他是這麼好的一個人後——”“等等。”章聿在電話裡打斷了我,“你說的簡訊怎麼我聽著這麼耳熟?二十分鐘前,他也發了一條給我呀?!”後來經過證實,這還真是一條廣受好評的轉發簡訊,由中國移動免費提供。
“所以——我的意思是,等你能想清楚之後,再說吧。”她上前環住我的肩膀,彷彿我有多麼不堪一擊。
“……我明白的……”我從她的手臂中避讓出來。
那天老媽上門,她被我的醉態嚇了一跳,卻還是留下為我做了頓晚飯,席間不停地說胃裡都被我吐光了,全身上下這是個比闌尾還辛苦的器官。
“你一點兒都不會照顧自己。”
我對這話已經免疫了:“唔,是啊。”
“我剛看見,冰箱裡那幾瓶酸奶都過期了,你也根本沒有注意過吧?我要是不替你扔掉,你肯定就當沒事的喝了啊。還有陽臺上的鎖也壞了,門關不攏,廚房地板灰吹得滿地都是,我剛才一走都嚇了一跳,怎麼一個一個腳印那麼清楚。”
“知道了,我會找物業來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