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
心裡騰然升起恐慌,那種感覺,像是放學前一刻,你坐在教室裡,胸口不明緣由的窒息,體表感到悶熱,於是你抬頭看向窗外,天空中覆滿了厚重的烏雲,太陽被完全遮蓋,你卻能輕易看見遠處那微小的屋脊,世界暗沉得好似末日來臨,那是臺風的前兆,不幸的是,你沒有帶傘。
你即將面對暴雨、颶風、積水的道路、慌亂的人群與車流,你可以選擇長久的困在教室裡,你能做的只有忍受饑餓、睏乏與等待。
只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而已,只不過是我的鄰居兼同校同學,躺在一張床上對我說不想和我分開。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當然……也不想。”
我轉過來,避開他的眼睛,視線盯住他流暢的下頜:“可以後的事誰說得準?連天氣預報預告第二天都沒準過幾次。高考,太遠了。”
“再說了,不一定非得考一個學校才能一塊玩,真想見面,十天半個月約個時間不成嗎?”
他的嘴唇抿起,唇角一副向下的幅度,隨即又微微張開,吸了一口氣,說:“你能保證我們可以考進同一個城市嗎?”
“當然不能,”我撇過身子,視線被灰白色的牆佔領,“還是那句話,未來誰說得準。”
背後的視線彷彿凝成實質。
“高亦,”他說,“你就是個膽小鬼。”
晚飯並不難吃,舌頭很快適應了鹹度,我心平氣和地發揮平時的吃飯水準,沒有多吃也沒有少吃。
四眼說他沒胃口,自個兒留在屋裡頭看書,也是,碰上中午那事,要還吃得下叫才奇怪。
飯後借座機向老高報告小靈通不幸遇難的事件,電話那頭老高沒心沒肺的笑呵呵地,說等下次出遠門再買一個新的。
結束通話電話,我走出客廳,夏日晝長,此時天還是一片敞亮。外婆外公坐在路對面的廚房門前剝毛豆,我走過去,抓了一把毛豆跟著剝起來。
外公:“娃兒,明天想吃煮毛豆還是炒毛豆?”
“都成。”我說。
“沒有‘都成’,選一個。”
“他不挑得勒,吃口好得很,飯桌上我就沒見他筷子避過什麼,”外婆笑咪咪地,朝門內努努嘴,“嘴刁的是那個。”
四眼確實嘴刁,黃瓜只吃生的,炒的煮的一律不碰;湯圓只吃黑芝麻餡,吃到夾著碎花生的,雖然不吐出來,但絕對不吃下一個;餃子也是,大蔥豬肉不吃,韭菜豬肉能吃,但必須蘸醋才下得了口;饅頭不會幹吃,要配豆漿或牛奶才咽得下去……嘴挑成這樣,他不瘦誰瘦,難為他媽把他拉扯這麼大。
回到房間,屋子是暗的,唯一的光源來自書桌前的鐵窗,四眼靠坐在我白天坐過床頭位置,藉著窗外即將暗沉天光翻看雜志。
轉頭電風扇被他放凳子上,每次快吹到他,氣流就會掀起一綹額發,眉心的胎記印子越來越淡,昏暗的室內下完全看不出來。
我拽了一下開關線,橙黃的燈光亮起。
“黑成這樣還看,眼睛不要了?”
四眼被強光刺眼,眯著眼睛含混說:“天還亮著。”
我走到他旁邊,一屁股坐上床:“我看你是想改名鬥雞眼是吧?”
他放下雜志:“還看得清的。”
“噢,了不得,”我故作誇張,“你那眼鏡還帶夜視?哪配的?我也想一整副。”
他笑起來,隨即很快收斂。
“你總是這樣。”他突兀地說。
我問:“哪樣?”
他說:“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也從不放在心上。”
“確實什麼也沒發生。”我回答他,“連翻篇都不用。”
“知道了。”他垂下眼,拇指摩擦書頁,輕聲低語,“我知道了。”
那晚對話結束,像是漿糊黏住的兩頁紙,雙方一同默契忽略,誰也不會主動撕開,被粘連的紙張卻突兀的鯁在原處,無聲昭示著它的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