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可一戰了。
都說以德服人是收服人心的好方法,沈弼時常不以為然:一來有些人天生下賤,專喜歡給臉不要臉,給三分顏色就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敢對他動輒指手畫腳了;二來他的家族雖然是沒落了,祖上榮光仍在,這些什麼下三濫貨色,也值得自己壓抑脾氣本性,對他們好言相待嗎?三來他起事,原本便是要圖自己快活,若還顧忌那麼許多,左右受掣,像當今天子一樣被挾制,那他就是做了天下之主,又有什麼樂趣?
是以即便他也知道很多人不服他,那又如何?他原本做的就是殺頭買賣,自然快活一時是一時,敢對他出言不敬,敢對他評頭論足,難道不該付出點代價嗎?
暴力自古受到諸多口誅筆伐,卻仍生生不息,究竟是有其原因所在的。不想保持溝通,不願與之結好,卻仍要保持自己的權威,那還有什麼比冷酷暴戾更有效的統治方式呢?
溫和的方式往往牽牽連連揪扯不清,若是隻想使人畏懼且閉嘴,還是暴力來得更有效。
於是沈弼連殺數名膽敢進言的僚屬之後,耳邊終於得以清靜下來。
於是也無人告訴他,白宸已領兵包圍了官衙。
直至火光沖天,刀劍爭鳴聲都沖到眼前,沈弼才從椅子上驚得摔了下來:“怎麼回事?!”
白宸身著銀白甲冑,逆著光跨過門檻,清雋雅緻的臉上沾了幾滴別人的血,唇邊似含笑,眼中卻又浮出彷彿殺人無數的血氣,無端顯出一種可怖詭異,令人膽寒的英俊來,好像一個白麵玉修羅。
他手中刃鋒還往下滴著血,來路蜿蜒了一地的血跡。不知他這一路要斬殺多少人頭,才能彙成這一小溪般的血流。
禮不可廢,白宸提起血淋淋的劍,還向已然嚇得癱軟的沈弼作了個揖。
“得聞沈天王初登大寶,白某特意前來拜訪。”
沈弼癱倒在地,眼睜睜看著白宸臉上含著森森笑意,提劍走到自己面前。
他嘴唇發白,蠕動一番,方才抖著音地喊出來:“來,來人啊……護駕!”
他臉上是全然的驚惶不知所措,又不可思議,不住地往後縮,整個人幾乎要躲進了身後的椅子底下。
沈弼張皇四望,並不見有援兵,臉上更見驚恐,他指著白宸:“你,你你是怎麼進來的?你是誰?!”
這樣膽小如鼠,令人厭惡的模樣,分明與那個人毫不相似——那個人在自己帶兵沖入的時候,仍坐在高位之中,安穩地一動不動。
只望向他的時候,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竟然是你。”
片刻,那人扯一扯嘴唇,又說了一句:“果然是你。”
那聲音太輕,以至於往後無數年裡,他從一個又一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夢境中驚醒過來,在蝕骨鑽心的痛楚裡,一遍遍地,自虐一般地,默唸那兩句話時,竟不確定哪句是因自己承受不住痛楚,於記憶中篡改而成。
眼前一時模糊,彷彿回到當年。
他也是如今日一般,提劍闖入大殿。
陰沉沉的殿宇裡,那人抬起眼來,與他冷冷對峙——兩人就此分崩離析,再無轉圜之可能。
而愛恨不能相抵,那人也始終不肯入夢。
天上人間,碧落黃泉,從此都遍尋不得。
白宸眼前一黑,一時痛徹心扉,手中幾乎要握不住那劍柄。
而沈弼驚惶之間,竟也眼尖地從中瞧出兩分生機。
他迅速拔出腰間佩刀,往白宸身上紮去——
“大人小心!”
白宸眼前刀光一閃,隨即清醒過來,正要躲避,身後已有人拔刀砍向沈弼,刺耳的刮骨聲之後,沈弼整個手腕被砍了下來。
沈弼抱住鮮血如注的斷手痛嚎在地,這次白宸不給他趁隙偷襲的機會,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驚變只在一瞬,白宸倒也很快鎮定下來,對剛剛出手相助的人拱手道:“多謝。”
那人是姬允的貼身侍衛,也是近年才提拔上來的,對他抱拳道:“大人多禮,陛下責令屬下一定護衛大人安全。”
白宸微微一怔,想起臨行前那人緊蹙的眉頭,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一時軟澀不已。
他有多不捨那人不時流露出的,想要掩藏,卻掩藏不住的愛意,就有多害怕那人知道一切之後,又如當年那般,臉色蒼白地說: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但方才那股墜在心底的恐慌,此時終於還是稍稍被拽上來些許,懸吊吊地吊在胸口,雖然不能安心太平,總算不至於教他喘不過氣。
人在真正無能為力的末日到來之前,即便再困難,也想要勉強多偷生幾日。
甚至那不怕死的思念緊隨其後,已經在催他快些返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