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放出去的那撥人如今都已回到鳳池,姬允自三年前開始蟄伏,到今日終於顯出雷厲風行的氣勢來。
錢能一案是個火引子,很快燒到其他世家身上去。百年高門,富麗光鮮之下,哪家沒有點泛著腥臭氣的陰晦事跡。
便是信陵公主,也沒能扛住天子軟硬兼施的威嚇與請求,主動散了百畝田産出去。只是繼姬準一事之後,越發怨姬允怨得厲害,轉頭就上大相寺清修去了,讓準備登門告罪的姬允撲了個空。
這是擺明瞭氣得不想見他。
姬允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氣不起來。不得已做了那隻儆猴的雞,長姐只是不肯見他,已很給他面子了。
他腆著臉硬是登堂入室,但公主府大約是得了信陵的命令,茶也不肯給他喝一口。姬允幹巴巴地坐了一陣,也覺得無趣,要起身走了。
恰逢陳瑜攜著一名少年進來,那少年看起來該比陳瑜小上一些,身量還未完全長開,但已能想見長大後的眉眼身姿了。
姬允有時候覺得,血緣這個東西,真是做不得假的。它將上一代人的意志,以換個殼子的形式,繼續在下一代傳承下去。
姬允眼瞧著兩個年輕人往自己走近了,一時動也不能動,只定定地望住了那個少年。
陳瑜神色飛揚,不住地在那少年耳邊說些什麼,而那少年臉上淡淡的,看著像是有些不耐煩地微微抿住唇。但少年人不善掩藏,眉眼間不時的輕舒微蹙,分明也是認真地在聽對方講話。
不然也不會等兩人都跨過門檻了,才看見姬允杵在這裡。
陳瑜登時慌張起來,幾乎是下意識站到了少年身前,結結巴巴地喊了聲:“舅,舅舅,你怎麼來了?”
是了,三年前天下大赦,亂臣賊子姬準一雙兒女因此倖免於難,被信陵收到膝下撫養。
雖然免罪,到底是逆賊之後,便是信陵,也是小心不讓他們碰上姬允的。
三年裡姬允沒見過姬準的遺孤,再見時才驚覺,那孩子也長得這麼大了。
那少年見到是他,便很快地垂下眼,並不直視他。
到底和父親不同,姬準永遠談笑風生意氣風發,不像這樣,垂下頭去,好像隨時要消失一般的存在感。
姬允話在喉中滾了滾,原本想問:你同你姐姐,在姑母府中過得好不好。
但終究不免有惺惺作態之嫌,姬允終於把目光從那少年身上移開,只對陳瑜道:“……過來看看你母親。”
陳瑜臉上還有緊張之色:“母親她去大相寺清修了,舅舅不如去那裡找母親。”
說完又覺得趕人的意味太過明顯,更緊張地提了口氣起來。
難得見一向圓滑的侄子這樣如臨大敵,姬允也不知該不該取笑一番,但終於笑不出來,只點點頭:“這便走了。”
但始終心有記掛,到了門口處,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目光在陳瑜身後垂著頭的少年身上掠過,他張了張嘴唇:“阿瑜,你是兄長,要多照顧弟妹一些。”
陳瑜不知有沒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總之是很用力地點了頭。
而他身後的少年,那顆頭顱彷彿是不堪重負,垂下去一直沒有抬起來過。
當朝長公主尚且躲不過,遑論其他世家,是以改革浩浩蕩蕩地推行起來,豪族們亦被迫紛紛或賣或捐,將土地從手中散了部分出去,這片空出來的田産重又分配給下去,便是史載中“壬午變法”的發始。
要這些人松出手中利益,無異於自割腿肉,自然是怨言不休,消極抵抗都已經算是最溫和的方式了。
光是小型的武裝抵抗,就已經鎮壓了三波。
一個是異姓王沈弼,祖上曾因和太祖一起起義,而被封王,到今日門楣凋敝,地位已是大不如前。又被下令收回最後僅剩的封地,如何肯答應,因此祭出太祖曾賜的金牌,自言正義之師,召集為數不多的府兵與臨縣欲行反叛之人,插了根旗幡便要自立為王。
雖是烏合之眾,但向來是暴動最易引發激情,打砸搶燒的殺傷力也頗大。姬允責令當地郡守發兵鎮壓,那郡守卻絲毫不諳軍事,又是個貪生怕死的,沈弼還未殺到時就先帶著妻兒跑路了,倒白白讓沈弼撿著一座豪華府邸當作大本營。簡直把姬允氣得嘴上燎出一圈水泡。
再想要派人援兵,掌著軍權的顧桓卻自稱在家養病,暫時出不得門。
“……”姬允臉色發青地咬了咬牙,“這廝到現在還想讓我先低下頭,去求他嗎?”
這兩年他自己是練了一批自己的私兵,最近也將十三營重新改組一番,其中幾個營的首領了換成自己的人。但遠水不解近渴,這些又是他的寶貴珍藏,萬萬捨不得這會就拉出去送人頭的。
沈弼那邊戰報頻傳,囂張得了不得,已大言不慚放話說要直取京師了。
正是惱怒萬分的時候,白宸風塵僕僕地從衙內回來。
改革變法牽連甚廣,又是極容易得罪人的差事,雖有姬允親自牽了頭,但具體行事卻要有人打理,老家夥們都愛惜羽毛,心中只想屆時晚節不保不說,恐怕命也保不住,紛紛推脫。倒是白宸這一流,因無派系,只受姬允指使,所以理所當然地領了要職。
白宸便領了其中督辦一職,本來這位置該是德高望重之人坐,但姬允手下得用的都是些刺頭小年輕,沒有誰的資歷輩分真正能壓人一頭,又見過白宸的進退得宜與靈巧手段,便也都不說什麼了。
自是日夜忙碌,臉上黯淡,眼下都有了一片青影。
姬允才將戰報扔到地上,正好白宸進來,便順手撿起來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