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甫一上岸,他便被接到安全所在,一應事宜自有人代他打理,他整日瞭解些程序,在別院裡消磨時日,這場大水,也就度過去了。
他雖知這場水患不小,究竟不清楚是怎樣的不小,亦無那樣的概念。
現在親身置於其中,身體不由控制地顫慄,下巴繃緊得有些痛了,舌根裡發麻,發不出聲音來。
這才是毀天滅地之力。
小船頓了頓,彷彿是撞到了什麼東西。
樊業護住姬允,下屬上前去看,回過頭來,面色微微發白。
“聖人,是個小孩,恐怕是被什麼纏住,沒能上來……”頓了頓,艱難吐言,“已經死了。”
姬允胃中翻滾,片刻,才轉開臉,微微閉上眼,道:“繞開,繼續走。”
如此,小半時辰,才到了深陷水中的府衙。
但好歹還能落腳,許多人在此避水。
倉惶潦倒,目中死似的麻木,見到姬允一行,動了動眼珠子,又垂下腦袋。
他們的身體都在雨水中泡得發白發腫了,有些在逃難過程中因刮磕撞碰而受了傷的,傷口這會翻了出來,血流出又被雨水沖去,只白慘慘的露出皮肉,看著倒更可怖一些。
倒是不見受傷太重的,恐怕那些人已被隔離到別處,怕生了疫病。
姬允來時曾打過無數腹稿,他知道這場雨將何時結束,亦帶了人來助他們撤離,心中亦有幾條新河道開鑿的路線,屆時開道分流,這場水患,不久也就過去了。
他以為自己來時,一定是天子降臨之姿,救他們出苦難。
他也知道自己一旦說出口來,眼前這些面色灰敗之人,也一定會同黎陽那些人一般,對他磕頭不止,敬他若神人。
但他卻像被什麼撕扯住喉嚨一般,鼻頭發酸,竟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無法在面臨這麼大的苦難的時候,為自己救世主的身份,而感到太多的興奮。
反而越來越強烈的,感受到負罪之感。
樊業已經將涿鹿郡守綁了來。涿鹿郡守在水中磕頭求饒,抖若篩糠。
姬允面無表情地下令:“涿鹿城中下水流通管道圖,河道分佈圖,目前為止還未被淹沒的地方,災民現在所安置的幾個地點,能召集到的所有士兵百姓,到明日正午之前,孤全都要見到。屆時,可免你誅連,予你一具全屍。”
大雨如注,姬允的聲音夾在其中,如切開雨幕的冰刃一般。
涿鹿郡守卻似整個人放鬆下來,向姬允行叩首大禮。
“微臣,叩謝陛下聖恩!”
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下下去,帶來的二百四十人,姬允只留了十人在身邊護衛,其餘的全被用去撤離百姓,開挖河道。
一日裡,姬允去到城中東西南北四處安置災民的地方,安撫民心。
將從城北返回時,又打起雷,劈起電來。
不敢再動身,當夜在災民營中宿下。
姬允眼睜睜地看到一名年輕婦人,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哭得幾欲暈厥,連下大雨,嬰兒發起高燒,有藥也救不回來,熬了兩夜,便活活燒死了。
一夜未閤眼,第二日晨,姬允不發一語,坐船回到府衙。
“鳳郎。”
甫一踏進門檻,堂中傳來一道清朗男聲。
彷彿自淫淫惡雨中穿破,直入靈魂,教人自無邊的,不能言語,無法呼吸的痛苦中,抓住了一絲清涼的撫慰。
姬允睜著眼睛,像是清晰,又像是模糊。
白宸已經到了他身前,擁住他被雨淋得冰冷而僵硬的肩膀。
那擁抱的力度,讓人幾乎感到骨頭也開始痛了。
“你終於回來了……”
但那樣的疼痛,和對方微微顫抖的聲音,都讓姬允渴望到難以忍受。
“你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