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行了小半個時辰,將近申牌時分,遠遠望見曲堤回環,綠柳垂波,王金友起身笑道:“到了。”船家收了帆,直搖到柳蔭深處,王金友和浪隨心跨上岸去,沿著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而行。轉過一片樹叢,只見青草地上,疏疏落落的幾間房舍,圍拱著一棟二層小樓,佈局看似散亂,實則更顯淳樸。
右首一間房舍懸燈結彩,紅錦鋪地,便是今日的喜堂。房前東一棵西一棵的栽著幾株柳樹,柳蔭下擺放桌椅,零零散散的坐著三、四十人,大概都是趕來道賀的親朋好友。執事的迎上前來,王金友報了姓名,奉上賀禮,被引到空位落座。
浪隨心望望天邊那輪紅日,只盼天快些黑下來,儀式最好也不要繁縟,早早開飯便好。同桌的除了他二人,還有一名黑瘦漢子,一雙眼睛溜溜亂轉,滿含戒意的打量著二人。王金友欠了欠身,賠笑道:“打擾了。”
黑瘦漢子擺手道:“算啥子嘛,酒菜剩了又帶不走,老子一個人黑沒趣老,大家湊一起才鬧熱哈。”滿口粗鄙的川話,聽得二人一怔。王金友年輕時走南闖北,對川蜀方言略通一二,打個哈哈道:“是唦,尊駕咋個稱呼?”黑瘦漢子道:“老子姓侯,叫侯青青。”
王金友微微拱手道:“久仰,久仰。”語氣和表情中,卻絲毫看不出“久仰”的意思。
“紙鳶”侯青青,乃是蜀國大名鼎鼎的飛賊,早些年被舉國通輯,他避難於吳越,倒不奇怪,只是他與易島主向無淵源,為何會在此出現?
他那特殊的口音也引來了周圍的目光,就見一人大步流星走了過來,在浪隨心背上一拍。浪隨心正全神貫注的瞧著侯青青,冷不防被這一拍,嚇了一跳,猛的回頭,兩人四目相對,竟不約而同的驚撥出口。
“真的是你!你……你沒死?”卻原來是林方飛。
浪隨心也沒想到會在這裡再次遇到他,驚喜之後,抗聲道:“我活得好好的,為何要死?”林方飛顯然比他更為興奮,索性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道:“我等你到第二天晌午,還不見你的人影,以為你必死無疑了,哪知你還活著,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浪隨心故意撇嘴道:“你丟下我,自己跑來吃喝享樂,未免太不仗義了吧?”林方飛臉一紅,道:“我真的以為你死了,恰好有船經過,便跟著走了,當時我也好不捨,可是……可是……”說到這淚水在眼裡打轉,不知是委屈,還是又想起當時那種憂心如焚的感覺。
侯青青道:“渙死狗兒愛哭鬼),哭啥子喃?一看鬥曉得崽兒在裝神豁你,莫恁個不要這樣),等到吃飯沒了力氣。”
林方飛即便聽得懂,也沒心思理他,纏著浪隨心,讓他講落水後的經歷。因外人在旁,浪隨心不予聲張,只笑嘻嘻道:“我沉入湖底,心想總不能白白落水,便洗了個澡,哪知太湖龍君怪我弄髒了他的水府,定讓我留下陪他喝酒,要麼便把我交給閻王爺處治。我想縱然喝死,也做個酒鬼,強過直接被他送到陰曹地府。結果喝了一夜,太湖龍君被我灌得爛醉,我這才趁機回到島上。”
他這一番胡謅,惹得王金友和林方飛嗤嗤而笑。侯青青哼道:“你娃真會扯把子,空了吹。”林方飛自也不信,不依不饒的讓他說實話。浪隨心只得以“說來話長”、“有機會再慢慢講給你聽”來推搪。林方飛雖然急於知道真相,但他心思靈活,見浪隨心推三阻四,便想到他可能有些話不方便在人前說出,遂不再問,改了話題道:“你為何沒回湖州,反而到了嶡山島,莫非是代表無德幫前來道喜的?”
這倒無須隱瞞,浪隨心把搭乘王金友的船來到這裡的經過說了,林方飛笑道:“彼此彼此,我也這樣到了嶡山。”浪隨心道:“這才叫有緣千裡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
“千年王八萬年龜!”林方飛在他頭上打個爆慄,氣而截口。浪隨心大約也覺得詞不達意,兩個男人,是無論如何也修不到共枕眠的,便閉了嘴。
王金友忽然問道:“浪公子是無德幫的人?”
浪隨心知道無德幫聲名狼藉,故而從未向王金友吐露自己無德幫講書堂堂主的身份,卻被林方飛一語道破,這時已無法抵賴,哂然道:“正是。”
王金友拂袖而起,恨恨道:“只怪老夫瞎眼,救了一個畜牲!”這桌一個飛賊,一個市井無賴,剩下的林方飛既與浪隨心交好,諒來亦非善類,王金友大概不屑與他們同坐,一怒之下,到別桌去了。
林方飛起身便要追去,“哎,你怎麼罵人呀?”卻被浪隨心扯住道:“算了,王老前輩畢竟於我有恩,他喜歡罵,就讓他罵好了,不痛不癢的,何必計較。”林方飛只得氣沖沖的重新坐下。
天總算黑了,四下裡點起一盞盞大紅燈籠,草地上流光溢彩,暗香浮動,比之白天更有種朦朦朧朧的美感,林方飛眯眼笑望,已經沉醉其中了。浪隨心卻老大不滿,餓了整整一天,滋味實不好受。他埋怨道:“這位島主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好端端的浪費許多蠟燭,若換成米飯,也夠一個月飽肚了。”
林方飛急忙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下頜微微點向侯青青,口中卻道:“身為讀書人,說話要文雅。”浪隨心會意,那侯青青既來參加婚禮,與易島主的關系當非尋常,在他面前菲薄易島主,著實不妥。嘻嘻一笑道:“我只是個讀書人,又不是個書呆子,何必酸得發臭?”
話音甫畢,便聽鼓樂聲悠悠響起,執事的高聲道:“吉時已到,新人拜堂。”只見一間房舍門戶大開,當先四名鼓樂手,隨後兩列掌燈婢女魚貫而出,中間夾著身著淺紅色純衣的新郎,後面跟著鳳冠霞帔、紅巾遮頭的新娘,左右各有一名壯婦攙著。
浪隨心暗自嘀咕:“這新郎看起來已屆不惑之年,難怪急著成親,卻不知是哪位先生給他算的,非要在天黑之後才能拜堂。”林方飛盯著那新郎道:“他便是此間主人,人稱‘太湖鬼隱’的易浩軒。”
一行人匆匆走來,浪隨心忽然發覺有點不大對勁,新郎易浩軒不但面容憔悴,而且面色陰冷,即便那些掌燈的婢女、攙扶新娘的婦人,也都面無表情,步履匆匆,完全看不出一絲喜慶的意思。“難道易浩軒對這樁婚事並不滿意?”他不瞭解內情,也便懶得胡猜。
新郎和新娘先後從他們桌旁經過,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憂鬱的新郎身上,說些恭喜的話。唯有侯青青異乎尋常,自始至終,他的眼睛都直勾勾的瞪著那新娘,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浪隨心暗暗納罕,向那新娘仔細瞧去,雖然這時已只能望著一個背影。新娘子那單薄的身體挺得筆直,喜袍罩住周身,顯得空空蕩蕩。瞧著瞧著,浪隨心突然面色大變,向林方飛道:“你……看!”聲音發顫,語氣格外凝重。